章六十六
小说: 明月不归沉碧海 作者:白裴 字数:4126 更新时间:2024-06-23 07:04:57
芳德厅后面就是梅岚住的地方,名为玄松峰,也是历代宗主的住处,玄松峰无甚装饰,只有一棵千年的始终郁郁青青的松树,松树下一张石桌,四张石桌,然后就是装饰极其简单的寝殿,颇为清心寡欲。
朝与把似锦轻轻的放到床上,拉来被子给他盖好,伸手理了理他乱了的头发,满目柔情,出了殿,关上了门。
西沉正坐在松树下的石凳上,云亓刚沏好了一壶茶,拿杯子到了杯放到西沉面前,西沉面目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抿了一口,而后看着茶皱眉:“这是何茶?”
云亓看西沉似有不悦,心里既疑惑又忐忑:“回尊……尊主,这……是……雨前龙井。”
“雨前龙井?”西沉放下茶:“本尊只喝敬亭绿雪。”
“可是……可是尊主。”云亓一头雾水,道:“那……那我……重新……去沏茶。”
西沉一挥手:“罢了。”
“好……尊主……”云亓站着一旁。
“你叫什么名字?”西沉捏了捏眉心。
云亓一愣道:“云亓……尊主……也不记……得了吗?”
“什么?”西沉疑惑的看向他。
“是尊主……救了我,也是……尊主给我……起的名字。”
“是吗?”西沉轻笑一声:“本尊向来只会杀人,竟不知还有救人的一天。”
目光注意到一处,遥望只见一片芳菲,杳霭流玉,檐角时隐时现,余霞成绮,衬得琉璃瓦流光溢彩。
“那是何处?”西沉问道。
“落霞峰……白峰主……的住处。”云亓道。
朝与朝这边踱步走来,边走边道:“我在青州见过你,只是那时你不记得我了。”
西沉收回视线,默不作声。
朝与坐到他对面,云亓忙倒了一杯茶给他,朝与点头致意,喝了一口:“你这记一事忘一事的都是什么毛病。”
“本尊活了那么久,脑子装不下那么多。”西沉淡淡道:“反正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罢了。”复又看向寝殿:“如何?”
“不如何。”
西沉看他肿了的脸,揶揄道:“想不到你还有这般好脾气的时候。”
“西沉,我很怕,他再一次不见了。”朝与那双淡绿的眼眸里流淌着淡淡的忧伤:“我在忘川河畔喝过成百上千碗孟婆汤,可是那汤只是苦罢了,孟婆说,除非抽去情魄,否则永远尝不出释然的甜。”
西沉目光远眺:“他恨你。”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我只要他在我身边。”朝与的语气近乎执拗:“我不会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
“你还真是虚伪。”西沉食指叩着桌子:“你专门找本尊求往生咒,因为他是你的仇人,现在却又视若珍宝。”
西沉早已让云亓去拿酒,云亓跑着去跑着来,给两人斟满了酒。
“所以我们是朋友。”朝与举杯朝他:“不过,即使重来,我依然会像以前一样,只不过不会给他下咒,不会杀他。”
西沉也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不过我倒是真好奇你和白昙的事,若没有他,锦儿也不会来找我,只是可惜,你忘了。”
西沉眼里无波无澜,继续喝酒:“你认识他?”余光注意到腰上笛子,笛子上的玉骰子,已经碎了,中间嵌着一颗小小的红豆,如同一滴血一般。
“我作为鲛人族族长,久居南海深处,与世隔绝,世间之事知之甚少,我只知他是昙花花妖,是独一位的灵祈仙尊,其他一概不知。”朝与说着注意到一旁的云亓:“你知不知道?”
“我?”云亓愣了一下:“不……不知道。”
西沉把笛子拿在手上,连同玉骰子一起随手丢了,玉骰彻底碎成了两半,红豆骨碌碌的滚到了泥里。
似锦抬头望了望,如墨般的乌云厚厚的压着,让白天宛如黑夜,环顾四周,这院落似曾相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一声闷雷,紧接着一道明亮的闪电撕裂阴暗的天空,刺破黑暗,带来短暂的光亮,豆大的雨滴砸下来,霎时狂风大作,下起瓢泼大雨。
似锦转身看向屋里,又是闷雷跟着闪电,一瞬间,他看见了屋里供奉着的一排排的牌位,犹如一双双带着恨意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灵幡飒飒作响,似锦脊背发凉,跌坐到地上。
砰的一声,院门被人粗暴的踹开,似锦回头,看到那个人,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不由得往后缩了缩,那个人的身影在倾盆大雨中模糊难辨,可他依然记得他的脸,那张熟悉到让他无比恐惧的脸,让他家破人亡,日夜噩梦。
一道闪电,他面无表情,眼神冰冷,手持一把寒光锃亮的长剑,犹如从从地狱来索命的修罗,他不紧不慢的朝他走来。
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抱住了他的腿,抱的死死的,即使抱着他腿的人已经没了双腿,空荡荡的裤管拖行出两道血路,可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焦急的朝似锦喊道:“锦儿快走啊!你快走!快走!”
似锦爬着去想去拦着,可那人手起刀落,抱他腿的人已经身首异处,头颅幽幽的滚到一边的草丛里,一道闪电,头颅空荡荡的双眼看着似锦,嘴还在一张一合,血立马被冲淡。
“父亲——”
此刻下在他身上的不再是雨水,而是血,黏腻猩红的血,散发的味道让他止不住的呕吐,他看着那颗头颅……
似锦坐了起来,赤红着一双眼,不住的喘气,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沉重的哀伤压上心头,让他呼吸艰难,泪水止不住的涌出眼眶。
似锦怔怔的伸手摸着自己的眼角,这里原来什么都没有的,红泪痣是朝与为他流的血泪,滴落形成,同时在他心里凝成了颗血鲛珠。
似锦只觉得可笑至极,又觉得恶心无比。
手紧紧攥着拂晓,一个进来送东西的魔奴消散于他的利刃下,汤盅摔的四分五裂,热汤四溅,扶着床慢慢站了起来。
“锦儿……”朝与推门而进,慌张的朝他走来,满脸担忧的看着他:“你有没有烫着?”
似锦拿拂晓对着他,刃尖对着他,他看着朝与的脸,干呕了起来,朝与恍若未觉,伸手去扶他,但似锦用尽全力推开了他,朝与只是后退了几步,他看到似锦的眼里,只有对他滔天的恨意,似锦缓和了些,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朝与肩膀顿时被血浸红。
利刃越进越深,红色蔓延,倏忽,利刃直接穿透他的肩膀,似锦突然尖叫一声,脱力般的瘫坐到地上痛哭:“朝与,你的承诺并未兑现,一切作废,我不想再看见你!你滚!”
朝与的眼里满是歉疚:“对不起,是我没有做好。”朝与伸手伸手把利刃从肩膀处拔出,眉头都没皱一下,血汩汩涌出,瞬间就透了他的上衣,他蹲下来把他拥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锦儿,跟我回南海。”
“我不去,你放开我!我不去!”似锦挣扎着推开他,泪眼中看到站在一旁的西沉,眼里的恨意更甚,他揪着朝与的衣领,咬牙切齿:“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我就跟你回南海,我就同意你全了我的魂魄!你现在就杀了他!去南海还是怎样我都随你!”似锦的语气近乎急切。
“饿不饿?”朝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反而另外问道:“地上凉,先起来好不好。”
“你别碰我!”似锦直接拂开他的手,他不再嚎啕大哭,只在默默的流着眼泪,眼尾的红泪痣,是颗悬而不落的血泪,他怔怔的看着朝与:“我杀了他的奴,你让他杀了我。”
西沉斜倚在门边,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指环,漫不经心的道:“无所谓,你想杀还有。”
似锦忽然笑了,他的眼泪止不住,他的笑也止不住,近乎癫狂。
“锦儿……”似锦哭也好,打他也好,杀了他也罢,可是这般……
似锦摸着眼尾烫人的泪痣,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仿佛要挖掉什么,又好似感觉不到痛,恶狠狠的道:“你莫不是忘了一千年前发生了什么!当初我怎么就没把你囚在牢里!让你哭瞎了眼睛也得给我产鲛珠!你就算是哭瞎了我也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我就该一片一片的拔了你的鳞片,片了你的肉!让你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似锦感觉朝与抓住他的手收紧了些,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质问:“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明明就知道你是个祸害我还是把你带了回去,我明明看到那我你显出原身之后眼里的恨意我还是傻子一般视若无睹,我明明知道你送我的镯子上下了往生咒,可我还是戴着!我戴了三年,三年日日夜夜加重的心悸!你知道我有多痛吗!我天真的以为我对你好拼命的补偿你企图能让你心软放过我的父亲母亲,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听你的心跳?那是因为吧我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的报应!”
往往披着最光鲜亮丽的外壳,剖开来内里的真相往往是散发着恶臭的腐朽不堪,侥幸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怜。
朝与那张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表情变化的脸上终于裂开,青一阵白一阵,眼里尽是愕然,似锦松开了朝与,指着他们,声嘶力竭道:“你就和他一样,都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我七年真心还不如去喂条狗!我的情魄没有记忆,你骗他骗的够辛苦啊。”似锦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个屠了他的族,一个弑了他的师,心里悲凉无比,仰天哀泣:“师尊,我们怎么都如此眼瞎,一腔真心被人肆意践踏,弃之如敝履!”似锦此刻爆发的力气将朝与推出去很远,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将利刃刺向胸口,但似锦的胸口乍现一朵昙花,那是白昙怕他再次剜心,而加重的一道禁制,似锦自戕不得,直接横刃于眼前,生生划瞎了自己的双眼,四行鲜血骤然流下,蜿蜒在他的脸上。
朝与惊大了眼睛,伸手拦时已经晚了,抓住他的手腕的手都是抖的,不知是气的还是如何。
“朝与,我恨你啊。”似锦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喃喃道:“我把你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你是我唯一以及最后的希望了,可是你呢?你只会欺辱我。”
朝与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些许:“你喜欢什么样的眼睛。”
似锦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他的桎梏,哀求道:“朝与,我不恨你了,我不恨你了行不行,我程家死在你手上是自作孽,朝与,我们两项相抵好不好,一笔勾销好不好,自此井水不犯河水好不好,我求求你了,你放过,你放过我好不好,我真的求求你了……”
朝与沉默不语,似锦瞎了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朝与只是伸手去握他的手,似锦抗拒不已,一直在躲避,可是无论如何他怎么躲,朝与就是锲而不舍的要去握他的手,仿佛没看见似锦对他的厌恶。
“跟我回南海。”朝与的语气依旧执着,不容置喙。
似锦无论怎么挣扎就是挣脱不得,渐渐放弃了挣扎,血和泪一同流下,他摇着头无力的道:“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似锦累了,他说也说的够摊开的了,做什么都依旧是徒劳罢了,眼睛瞎了朝与可以给他再换一双,似锦不喜欢还可以继续换,哪怕似锦自残,砍断手脚也无所谓,无论如何朝与都会让他全须全尾的不少一根头发,深深的无力感让似锦认命了,也妥协了,哑着嗓子道:“朝与,我想回落霞峰。”
朝与轻轻应了声好,试探似的小心翼翼的抚上他的脸,示好似的给他擦去血泪,化出一条鲛绡,覆上他的眼睛。
“只是我的情魄,我宁愿毁了也不可能让他回到我的身上。”似锦阴恻恻的道,伸手寻找着可以借力的东西,朝与立马扶着他,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似锦也不再抗拒不再挣扎,任他施为,只是似锦并不熟悉玄松峰,有朝与在旁提醒还是走的磕磕绊绊。
“你抱我去吧。”
朝与再应了声好,将他打横抱起,似锦窝在他的怀里,他的心跳在耳边,以往那几年他有多贪恋这个怀抱的温暖,现在只感觉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