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能冻碎骨头，南方却没有落一粒雪，土地和难民的皮肤一同皲裂。

不夜谷有结界护佑，四季如春，这回也被寒气侵入，难得降下薄雪，似乎是对外面的遍野哀声寥表敬意。

但敬意也就仅限于此了。

山谷中那群丹灵派的修仙者趁机拿出闲置的狐裘，将多年不用的暖阁烧热，把酒赏雪，行令猜拳，直闹到夜深。

最怕走火的玄烛殿也只留下几名小徒弟值守，辈分稍长的一个个能溜便溜了，胆子大的去库房偷酒喝，老实些的也放肆玩起了雪。

正打瞌睡的云实被师兄狠狠敲了脑袋：“还睡？香烧完了不知道添？油灯暗了不知道挑？灵君怪罪下来你担当得起吗？”

玄烛殿上有三只水缸一样巨大的青铜香炉，满满插着深红色线香，青烟如山中腾出的云气；三面墙上又点着成百上千的油灯，在夜风中闪闪烁烁，仿佛无数只眼睛。

而所有这些供奉着的神龛高大深邃，足像一张拔步床，黑洞洞地空着，长明灯也照不见底。

云实撇撇嘴，敢怒不敢言地起身去干活。他们的灵君并不常来这里，但脾气阴晴不定，古怪得很，真要发脾气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就是十条云实的小命也不够赔罪的。

就在云实心里骂骂咧咧地往炉子里插香时，山谷西边的树林中，鸦羽张开手掌接住了一片雪花，觉得身上似乎暖和了点。

修长白皙的手碾了碾雪水，翻向下对着地面，一团浊黑的东西从泥土中钻涌出，飘飘荡荡凝聚在掌心，逐渐褪色变为金绿，鬼火般跳动起来。

手放了下去，鬼火便不远不近跟上了那清瘦的身影，随他寻觅似的走走停停。

丹灵派若是知道自己供奉的灵君还兼职收留孤魂野鬼、恶灵怨气，恐怕不会太高兴。

如今天下灵脉枯竭，各地神灵衰微，强大灵君的庇佑便是他们一家独大的资本，就是给死人分一星半点也不行。

更何况，他们换取这庇佑的代价可不小。

鸦羽才不管他们高不高兴，不高兴甚至更好些，那群家伙焦头烂额的样子挺有意思，不过要是能找到个蚂蚁窝捅一捅，鸦羽便连给他们添乱也懒得添了。

凡人灵根最浅，胸中混沌滞浊一片，顶没趣。

没走出多远，他身边已经跟了大大小小好几团鬼火，幽幽映出了月白袍子上的暗纹。

这几百年间天灾人祸不断，能渡人的神灵却在减少，无数残魂孤鬼四处游荡，如同八月乱葬坑中的蝇群。

若有人能听见那悲哀的嗡鸣，定会感到毛骨悚然。

走着走着，抬头见不远处树下坐着个……

小孩？

没错，活的小孩，也就七八岁吧，顶多十岁，背靠树根坐在雪水融出的泥浆中，身上裹着一层鸦青色单衣。

那些抠门的家伙在不夜谷四周设了结界，只有功力够深的修仙者才能撕开，上次有人闯入还是快一百年前，这小孩是怎么回事？鸦羽收起鬼火走上前去。

小孩瞪着他一步步逼近，逐渐抱紧双膝，戒备地向后缩了缩，抬眼向上敌视着鸦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你怎么进来的？”

小孩没说话，瞪着他眨眨眼——那双大眼睛的睫毛又浓又长，扑闪扑闪的，像蛾子翅膀。

再问一遍，小孩缩得更紧了，微微颤抖的声音反问：“你是谁？”

鸦羽长眉一扬：有眼不识泰山！不过这年头下界的神灵确实少得可怜，他暂且不跟小孩计较，言简意赅地回答：“我是这里的灵君。”

见对方无动于衷，忍不住又补充：“整座山谷都归我管。你看这里气候是不是比外面温和多了？草木是不是也……”

小孩连打了两个喷嚏，似乎在质疑这位灵君的管理能力。

鸦羽住了嘴，看看他那又湿又脏的单衣、混着冰粒的乱发、以及冻得青紫的脸颊，承认这确实不是聊天的最好时机。

鸦羽又看看自己身上，没什么能脱给他暂时御寒的——他也穿着单衣，因为不冷。

“迷路了吗？我给你领路。不过我出不去，只能带你到山谷边缘。”

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用力摇了摇头：“我是跑出来的。”

“离家出走可不好。这天寒地冻的，你跑出来干嘛？”

“打小就被家里给卖了。我不要回主家，也不要回自己家。他们待我都不好，把我关起来，给我灌药，还拿刀扎我。”

鸦羽想，多半是大户人家买的小童仆，被虐待偷跑出来。他见小孩脸色愈发难看，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了，当下一拍脑袋决定：“那你跟我回去吧。”

小孩眼中的戒备松懈了几分，但还在犹豫。鸦羽催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没地方去，在这会冻死的。我带你去个热闹又暖和的地方，有好吃的，有干净衣服，还有大床，好不好？”

小孩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刚往鸦羽跟前跨了一步就直直倒下去。

鸦羽吃了一惊，过去摸他的脉息，十分微弱，但也摸不出什么病来。不过发现这孩子是天生玉骨，只是体内灵力不知在哪消耗殆尽了。

玉骨是长期修仙之人才会有的，练出了玉骨便可储存灵力，灵力滋养身体，打斗时也可加持防身。

但把灵力用得这么干净还真少见，简直像被人故意吸走了一样。

好在鸦羽最不缺的就是灵力，顺手送了点进去，那小孩不一时便醒转过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坐在原地自己调了调周身灵力流动，没多久便没事人一样爬起来。

鸦羽皱眉问他：“你怎么了？有人抽你的灵力吗？”

那孩子又和刚才一样抿嘴一言不发，只是望着鸦羽，像只防卫姿态的小兽，时刻准备挣个鱼死网破。

鸦羽叹了口气：“不想说也没关系，走吧。”

他本想直接回自己住的归墟园，但很快变了主意，脚步一偏，兴致勃勃向着灯火通明的暖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