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云落衡第一次见孙家父母，他们花白了头发，佝偻着身躯，穿着破旧补疤的棉衣。

他们相互扶持着，好似心里早就有了准备，面对被挖出来的，浑身都是沉积的瘀斑，身上冰块还没来得及处理完的孙尚城，默默流泪。

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哭天抢地，他们只是安静的扶着对方，小心翼翼的抚摸孙尚城冰封的面孔，一点点掠过他身上的瘢痕。

云落衡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这冰天雪地，让他们可以看见自己孩子去世之前的完整模样。如果是夏天，孙家父母可能只能依靠衣服来辨认自己的孩子。

残忍之中又好像有一点幸运。

“孩，孩子…”孙父颤抖着声音，“阿爹阿娘带你回家。”

“呜呜…”孙母这才抑制不住的哭了出声。

孙父吐出一口白气，把孙母往外推了一点，手臂穿过孙尚城的背部和腿部，“孩子，我们回家。”

“大人，县令大人。”孙父把孙尚城紧紧抱在怀里，望着云落衡哽咽的说，“草民，可以带城儿回家吗？”

按照规则，孙尚城应该送到衙门，由仵作验尸查明死因。

虽然现在这个死因没什么好查的。

但是“不可以”三个字，云落衡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良久，他在孙父母期盼的目光中点了头。

“谢谢，谢谢。”孙父低头致谢，孙母说不出话来，也只是不断的弯腰。

“站住！”

就在孙家父母抱着孙尚城走出几米的时候，张强忽然出现，“案子尚未查清，你们要抱着死者去哪儿？毁灭证据吗？！”他带着一群人拦住孙父母的去路，话是对孙父母说的，眼睛却看着云落衡。

“这……”

“是本官让他们走的。”云落衡走到孙父母前面，挡住他们，说道，“县丞大人有意见吗？”

“意见自然是不敢。”张强装模装样的揖了揖手，道，“不过县令大人，如今本县多个孩子死的不明不白，连典史大人的孩子都被解剖，挖出肠胃，只为查明真相。

现如今你却要包庇嫌疑犯，让他们带走尸体吗？”

“嫌疑犯？”云落衡上前一步，靠近张强，“谁是嫌疑犯？是死了二十多天的孙尚城，还是他连路都走不稳的父母!

如果二十多天前你们有所作为，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如果几个月前，在叶家杨家王家的孩子欺负孙尚城的时候有人为其主持公道，会有这四个孩子的死吗？!

作为公职之人，不为百姓做事，不查缘由，不问过往，他杨典史之子为什么被解剖，真的是为了查清楚真相，而不是为了舔叶家的臀部吗？!”

“你……”张强被怼的哑口无言，他一直以为，云落衡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又作为弃子丢到这里，做什么事都会有所顾忌。

没想到，他还真的……不要命。

“本官如何，还轮不到县丞大人评说。”云落衡一甩袖，接过孙父手中已经变得有些柔软的尸体，“仵作也就验过，孙尚城去世二十余天，活活溺死，身上还有大大小小不少的伤痕，如何而来，县丞大人恐怕比本官清楚。

没有要受害者躺在停尸房再和加害者一起，连灵魂都要受他们折磨的道理。

本官今日就亲自送孙尚城回家，看谁还敢阻拦!”

说完也不管张强，抱着孩子绕过他带了的人就走了，孙父母在常文常武的搀扶下也跟上。

剩下的官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跟上去了一小部分，留下来了大部分。

到了孙家，云落衡才发现，孙父母其实早就为孙尚城准备好了棺材和寿衣，他们没有想过孙尚城还能活着回来。

两个老人，其实不老，不过而立之年，花白的头发，沧桑的面容让他们看起来远远大于实际年龄。

他们小心翼翼的帮孙尚城脱去身上一扯就碎的衣服，怜爱的望着他再也不能对他们微笑的脸庞，给他换上廉价又崭新的寿衣，然后由孙父把他放在了棺材里。

云落衡本来想帮忙，但是常文拉住了他，轻轻摇头，他便明白这里面可能有些习俗在。

孙尚城的头七早就过了，云落衡吩咐捕快们帮着孙父母当晚就出了殡，将他埋在孙家屋外不远的地方。

做完这些，云落衡就让其他捕快先回去了 只有常文常武固执的留下来陪他。

在孙尚城的坟前，孙父母说，“县令大人早一点来就好了。”

云落衡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句话，他只是简单的询问他们有没有可能会帮他们复仇的人 。

这件事情发展到现在，背后之人一步步引导他找到孙尚城，那就是说明，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复仇。

但云落衡很清楚，孙家父母办不到，只能是另有其人。

而孙父母却只是摇头。

“不瞒大人说，”孙父道，“知道那几个畜生死的时候，草民真的很高兴，草民想，天道轮回，这世间的事总是有神明看在眼里。

都是报应，报应啊!”

云落衡见状也不再多问，安慰了几句带着常文常武走了。

“大人相信报应轮回吗？”回去的路上，常文问道。

鹅毛般的雪花落下，云落衡被打湿分衣服已然结了冰，他交错这自己冻僵的手，摇了摇头，“我不信。”

“那……”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云落衡呼出一口白气，“无论孙父知不知道杀害叶家这几个孩子的凶手的信息，站在他的角度，都不会告诉我，所以我没有追问的必要。

但是我虽然同情他们的遭遇，但是不代表人可以行私刑。

叶家几个孩子有罪，罪行如何应该由衙门审判，而不是个人。”

“可是大人真的认为衙门能够审判那些孩子吗？”常文反问。

云落衡停了下来，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我在就能。”

“大人要以一人之力抵抗那些人吗？”常文又问道。

云落衡却轻轻一笑，拍拍他们两兄弟的肩膀，“这不是还有你们嘛，还有今天那些跟着我们走的兄弟。

我一个人当然不行，但我们一起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