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月都快过去了，日头渐渐拉长，风吹在身上也有了些许的暖意。

看着院子里种的菜发了芽，还有毛茸茸匍匐在矮墙上的阿离，情绪低落了一个冬天的钟离，脸上终于泛起了些许的微笑。

姬芮也从思念芈珩的情绪里走了出来。大病初愈后还没有这样出来过，借着春光和煦，微风拂暖，他便沿迎春池散起了步。

迎春池名副其实，池里的菖蒲早早地冒出了嫩叶，不远处的铜钱草也连成了一片，像是给池水披了件碧绿的坎肩。

围着池子的是一圈柳树，已经抽出了嫩叶，风一吹，枝条摇曳蹁跹，宛若少女刚洗过的秀发飘逸绵长。

“大王走了许久也累了吧，前面是迎春亭，何不到亭子里略坐片刻？”刘大监见姬芮的脸上起了些许倦容，于是贴心地提议。

姬芮点点头，信步朝迎春亭走去。

亭子里已经备好了酒菜，刘大监给姬芮倒了一杯后说：“虽然快四月里了，却还没有真的热起来，大王喝杯酒，暖暖身子。”

“你倒是会伺候。”姬芮看着刘大监，哼了一声，然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刘大监略微笑了笑，复又满了一杯。

他也不多话，做奴才的，只要主子开心也就是了。

只是几杯酒下肚，姬芮神色迷离起来。突然脑海里浮现出往日与芈珩在这亭子里喝酒听琴的场景。

芈珩虽不会弹琴，但对琴乐却有着独到的理解，他也颇通文采，说出来的话总能说进姬芮的心里。

念及此，姬芮闷下一口酒，脱口叹道：“这么好的景致，有酒无琴，当真可惜了。”

刘大监忙问：“大王想要召哪位乐师来此奏琴？”

哪位乐师？

幻乐坊乐师众多，琵琶二胡，木笛长萧，有造诣者不在少数。只是这些人委实与他此刻心中所想不搭。

他便摇起了头：“琴乐不配景，听了也无益。”

说道这里，刘大监恍然大悟。原来姬芮是触景生情，又想起芈珩来。

鉴于此，刘大监于是假装思考道：“若说弹木琴的，还是去年的时候，那个叫钟离的琴师，琴音甚是精妙。”

钟离？

自打病愈后，又逢年底国事繁忙，姬芮已经将钟离抛诸脑后。听刘大监这样说，才忽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

于是问道：“可是那日崇阳殿外弹琴的那个？”

“是。”刘大监点头道。

当日听到钟离的琴音，确实觉得精妙无比，想来钟离又是从楚国来的，芈珩也是楚国人，必定喜欢他的琴声，所以留作备用。待芈珩办完事回来，再邀他一同喝酒听琴，快意人生。

只是想法虽好，却耐何不过命数。

如今既然又思念起芈珩，权当是为芈珩弹奏一曲，让他黄泉路上也不那么凄凉。

于是他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闭上眼睛说：“也罢，宣他觐见。”

“诺。”

刘大监忙命人去请。

钟离刚为几株发了芽的青菜除草浇水，现下又给阿离挠痒痒，身上都是泥土和阿离的绒毛，脏兮兮的。

听到来人的传话，不禁吓了一跳。

自打搬来沁芳斋，除了这只野猫陪着他，还有高吉偶尔来看望他，就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更遑论大王要召见他，听他弹琴。兀得就呆在了原地。

贺掌司以为钟离迟迟不动是故意以此拿捏他，虽然气愤，却也只能假意、讨好起来：“钟离琴师，先前是我们有眼无珠，您先去替大王弹琴，回来我定给您赔罪。”

宣旨的小太监见沁芳斋如此破败，心里就已经知道了大概，想来以前也被欺负过，此刻也愿意帮一把钟离，便随钟离站在原地，也不催促。

良久才缓缓开口道：“钟离琴师，替大王弹琴要紧，有什么苦楚秉明大王就是。”

听小太监这样说，贺掌司的脸又沉下来一轮。忙求饶道：“钟离琴师，看在幻乐坊几十号人的份上，还请钟离琴师高抬贵手。”

钟离慢慢地恢复了神智，兀自朝屋子里走去。见此，贺掌司忙催人跟了进去：“一群没眼力见的，还不去伺候钟离琴师洗漱更衣？”

一时众人跟着钟离进了屋。

见四下无人，贺掌司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塞到小太监的手里，佯装关怀道：“伺候大王辛苦，全当我请你吃茶。”

小太监虽说同情钟离，可是到底没什么交情，见玉的成色不错，勉强收了下来。

贺掌司知道这小太监也不会帮自己说话，只是真到那时不要添油加醋也就是了。

几句话后，钟离走了出来。

这是贺掌司刚送给他的一袭素衣，钟离穿着它，在阳光下白的耀眼。

贺掌司脚不沾地地走上前去，夸奖几句后目送他和小太监向迎春池的方向走去。

“唉。”他叹了口气，心中满是后悔，也满是害怕。

听到响动，姬芮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问道：“人来了？”

“来了。”刘大监说。

他被钟离营养不良的面色吓了一跳，犹记那日看见钟离，他的形容也没有这样干枯。

不过虽然从钟离的脸色就能判断出钟离这段时间过得不好，但在姬芮面前他也不好多话，便指着钟离道：“亭下为席，为大王弹奏一曲。”

钟离应了声，便开始转轴拨弦。

当日为了见到芈珩，所以为讨姬芮开心，选了一首欢快的曲子。如今芈珩已死，况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过得十分凄苦，自然也就没了兴致，所奏乐章不自觉地就很沉闷。

刘大监的脸色越听越不好看，心想钟离是不想活了吗，所奏之音宛如哀乐，要是大王发怒，治他个大不敬之罪小命可要不保了。

为了提点钟离，也为了不让姬芮因钟离而迁怒于自己，刘大监忙朝钟离使了个眼色。可是钟离就像中了蛊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这可急坏了刘大监，心想：你小子都破落成这样了，怎么还不长点心！

果然，姬芮也有些恼了，只见他眉头紧皱，闷哼道：“今日所奏，为何如此哀婉？”

见姬芮动了怒，钟离忙停止弹奏，匍匐在地。

怕姬芮说出更严重的话，刘大监抢话道：“钟离，还不快快奏些欢快的曲子来。”

姬芮又道：“你在把琴弹的如此哀婉，那这便是你死后的哀乐。”

如此，钟离只好硬撑着弹奏欢快的乐章来。毕竟他还不能死，先师吩咐他做的事他还没有做完。

他就这样，怀着心如死灰的心境拨动着琴弦。眼中有泪，为了不让泪流出来，他微微抬起了头。不知是不是泪水模糊了眼睛，微微侧向远处的时候，他竟然看到远处一个形似芈珩的身影向自己走了过来。

身影渐渐靠近，来人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而后五官也逐渐显现出来。

不是别人，当真是被众人宣布已经死去的芈珩。

是他，真的是他，和初遇的时候，站在自己面前玉树临风的样子别无二致，额角的那束头发还是那样飘逸。

钟离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

“芈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