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篇:三
小说: 明月不归沉碧海 作者:白裴 字数:4810 更新时间:2024-06-26 04:32:29
现下已经过了惊蛰,惊蛰过,万物复苏,雨也开始下个不停,不是如瓢泼般,便是细雨斜如银丝,好似要织出张网来,笼覆山川河海。
今日也是淫雨霏霏,如雾轻似烟渺,银杏树长了的新叶,田里的稻苗也难辨形状,只看到一片晕在雨幕中的绿。
下了两三天的雨还一直下着,下个没完没了了,从房檐上落下的雨滴砸在地上砸出个小水洼,白昙撑着额头看雨滴不停的砸进水洼,这梅雨天久而长,让他的心情格外烦闷。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蹲了只黑白相间的猫,猫被雨淋的如落汤鸡一般,毛贴在身上显得它极其瘦弱,还在不住的发着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
白昙伸手取来一块剩下的豆腐掰碎了给它吃,那猫看起来瘦可见骨,像是几天没吃过饭,可那双眼里满是警惕,试探性的用爪子把豆腐扒到面前才吃。
打着伞并肩来上香的两位妇人说说笑笑,恭敬虔诚的上了三炷香,念念叨叨的说着心中夙愿,上完之后有结伴离去。
“……反正啊,我是不打算让我家二小子去读书,读书多费钱啊,还不如找个宗门拜进去呐。”
“我正好也有这个打算,现在啊,入宗门可比读书吃香多了,斩妖除魔,又威风又能光宗耀祖嘞……”
白昙听着她们的声音渐行渐远,一声喵叫把他的思绪拉回。
“……今年是个丰收年啊……”
“咦……那不是杜家那个……”
“可怜呦,爹娘死的早……”
谈话声彻底听不见了,外面淫雨霏霏,如蒙轻纱,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彻底消失于雨中。
白暮回来的时候小猫就不见了,等他都走到白昙面前了白昙才回神对他说了一句回来了,只是他没有平日的活泼,白暮从食盒里端出来的馄饨他也兴致缺缺,晚上吃饭的时候白昙拿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馄饨,也不像往日那样笑着问今日有什么趣事。
这顿饭吃的格外沉默,直到白暮把一个布包推到白昙面前。
“什么?”白昙看着他疑惑道。
“衣服。”
白昙一头雾水:“怎么给我?”
“给你买的。”
“怎么会给我买衣服?”白昙有些讶然道。
“我去买衣服,成衣店正好挂上这件,我觉得适合你……就买了。”白暮低着头有些局促道。
白昙打开看着布包里的竹青色的衣袍,上面团绣有竹叶的暗纹,他千百年来唯一件白袍,不过也是因为他本就是一朵昙花,化形时,以枝叶茎蕊为骨血,以花瓣为衣裳,而他上手一摸就知这料子虽不及他的白袍,却也定是不便宜。
“钱都花完了吧。”白昙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道。
“嗯。”白暮点头应道,忐忑的绞着衣角。
白昙伸手捏他的脸,白暮脸上的肉也渐渐长了些,捏着手感颇为不错,最后倒上两手其上,将白暮的脸蛋好一顿揉圆搓扁:“所以你没钱买你的衣服了吧,怪不得我看那盒子里都没有几个钱了。”白昙一扫心头的阴霾,只觉得心里很暖,是他每天都晒的太阳所不能比拟的。
“你喜不喜欢。”白暮没有回答,反而眸含殷切祈盼的问道。
“喜欢,当然喜欢。”白昙眉开眼笑,如拨云见月:“你还是第一个买衣服于我的人。”
“那你穿。”白暮说着,背过身去。
白昙脱下白袍,换上青裳,衣服很合身,道:“好看吗?”
白暮转过身,白昙在他面前转了几圈,白暮狂点头道:“好看。”
白昙天生非凡俗,无论是何在他身上都会被反衬的华贵,白袍清冷绝艳,青裳瑰姿翩独,倒是青裳更易近人些。
“你把你的钱都给我买衣服了,你自己的怎么办?”白昙转念一想。
“我有衣服穿,反正冬天还早,而且马上也要夏天了,夏天穿也不会热反而会凉快。”
“谢谢。”白昙敛下笑容道:“不过下次还是不要买了,你自己留着钱用就好。”
“为什么。”白暮慌道,垂着头失落道:“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
白昙忙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没有没有,你的钱是你自己挣的,自己挣的该给自己花,而且你买这件衣服用了你攒了半年的钱,它不值得,我不需要什么,无功不受禄,以后别买了,浪费,给我买些吃的就好了。”
“你喜欢就值得,我只想着你喜欢没想别的,既然是我自己挣的钱,我想如何就如何。”白暮端着碗背对着他,有些赌气的道。
白昙看着他的背影,一手撑着头笑道:“我倒是现在才看出来原来你是最会哄人的。”白昙微微侧身看他道:“模样长得也不错,估计最讨姑娘家喜欢。”
“我不会……”白暮背对着他,但耳尖红了。
“暮暮想娶什么样的姑娘做夫人?”白昙玩心大起,追问道。
白暮回头就对上他玩味的笑容,眉眼也带了笑意,还没开口白昙就继续道:“暮暮想娶什么样的姑娘,李家村的小翠,小芳还是刘家村珍珍,昨天来烧香的那个就不错,浓眉大眼……”白昙话还没说完白暮就起身背对着他径直走到床边,脱鞋上床,背对着他躺下。
“诶?”白昙走过去躺在他旁边,戳了戳他的背道:“生气了?还是害羞了?”
“……”
“逗你玩的还当真了?”
“……”
“你呀,是得多攒钱娶亲啊,娶一个家世清白的姑娘,生一个……”
“你不许再说了!”白暮坐起身,气呼呼的看着他道。
“我要是继续说暮暮是不是要捂我的嘴了?”白昙一手撑着头,侧躺着看他。
白暮要起身下床,白昙伸手揽他的腰把他摁回床上,手脚并用把他禁锢在怀里:“好了好了,不说了还不行,再劝下去就是我不识好歹了,睡觉睡觉。”
白暮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暮暮啊,你还是得再长长啊。”白昙话语里尽是得意,但白暮无法反驳,脸埋在他的胸口,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清香一缕一丝抚心慰腑,白昙下巴抵在他的头顶道:“还生我的气呢?这么难哄?”
好半晌白暮都没有说话,睡着了?白昙低头一看,果然是睡着了,笑了笑又道:“谢谢,我真的很喜欢。”
衣服虽然短了,但过了梅雨季天也就越来越热,夏去秋来,等天气凉了下来就不得不再去裁布做几身衣服了。
白暮回来的时候没在庙前看到白昙,庙里也不见,庙后也没有,来来回回好几圈都没找见。
去哪儿了?白暮心里疑惑,决定坐在门口等一等,可是晚霞都落尽到山后去了,也不见白昙回来的影子,白暮心里冒出个想法,他该不是不回来了吧,白昙在看写江湖的话本时也不乏说要出去闯荡江湖。
他不回来了,白暮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好像少了什么,胸口闷闷的,眼睛也涩涩的,有什么哽在喉咙里,不过以前失去什么的时候没有这感觉罢了。
夜幕逐渐笼下,满月升了上来,星月相映交辉,亮如白昼,凉风习习,吹的银杏叶哗啦啦的响,白暮还坐在门槛上,忽然什么东西砸到了他的头,不疼,看着地上的花苞,听到了一声轻笑,循声抬头,独木成秋的银杏树上青黄不接的银杏叶层层叠叠,他坐在一枝上,风吹开树叶,莞尔的笑容若隐若现。
双腿一前一后交替的晃悠着,带动树枝摇动银杏叶簌簌的落,他的背后,一轮硕大的白玉盘。
“小笨蛋,我都在这儿坐着看了你许久了你都没发现,坐在那发什么呆呢?”
白暮与他四目相对,先是愣了一下,后怕他从树上摔落,欲起身,转念一想他非凡人,念头一消坐回门槛上,收回眼神,思绪纷杂在心中缠绕成解不开的团,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道:“月饼。”
然后又拿出一个竹筒和一截荷叶杆,把竹筒打开,将荷叶杆放了进去,道:“桂花酒。”
白昙从树上轻松的跃下,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桂花香,夹杂着淡淡的酒味,接过竹筒吸了口酒,入口醇厚,入喉甘甜,反而尝不出多少酒的刺激,咬着荷叶杆看着他笑道:“找不到我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
“要是我真走了,你打算怎么办?”白昙拿过月饼咬了口道。
“去找你。”白暮不假思索的道:“然后问你。”
“这世间那么大,你去哪儿找?”白昙有些惊讶道:“问我什么?”
“你说过,世分三朝,三朝共有州七十有二,城镇千万余,可是只要想找一个放不下的人,总有一天会找到的。”白暮的眼里分外认真,不掺虚假。
小孩的想法果然单纯,总是把一件事想的简单又容易,白昙又咬了一口月饼看向月亮:“人的寿数有限,不过几十载,你还没找到我,估计就要老死了。”
白暮啃着月饼:“我本就无家,没有血亲,我只认识你一个,你也是唯一对我好的,我要问你,为什么不要我了,然后求你,别不要我。”
“……”白昙顿时觉得嘴里的月饼没味了:“你这么说的我感觉我像是那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白暮继续道:“找不到也没关系,或许我活不到寿终正寝。”
白昙瞬间心软的一塌糊涂,伸手揉他的头发:“好了好了,你放心吧,我不走,即使走我保证也带上你一起。”
白暮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今天是中秋节,我带你去看月亮。”白昙站了起来,把白暮拽了起来,一手环过他的腰,抱着他一跃跃到一个粗树枝上,手上的酒未洒出一滴。
突然的腾空吓的白暮抱紧了他,脸埋进他的胸口。
“怎么那么胆小啊。”白昙戏谑的道:“好了,不怕了。”
白暮试探性的松开他,但看到离自己很远的地面,又把脸埋了回去。
“这么怕下回不和你看月亮了。”白昙状似威胁的道,吸了口酒。
白暮扭扭捏捏的放开了他,坐在那里身体僵的跟个泥塑的似的。
“放心好了,我还能让你摔下去不成。”白昙笑的格外没心没肺,吃着月饼晃起了腿,惹得树枝不断晃动。
“别……别晃。”白暮没再抱他反而抱住了树,闭着眼睛抖的不行。
白昙捧腹大笑,吸着喝酒总不过瘾,白昙干脆弃了荷叶杆,仰头喝了一口,白暮看着他因仰头而绷紧的脖颈,线条流畅,酒液从嘴角滑下,沿着下巴,滑过喉结,湿了衣服,白昙喝到满足,再看向白暮,白暮依然死死的抱着树看着白昙,可怜巴巴的,终归是召出了藤蔓圈住了他的腰。
“喝吗?”白昙把荷叶杆重新插回竹筒,递给他。
白暮摇了摇头。
今天只是八月十四,但月亮却已是又大又圆,烟花突然在空中炸开,随后接二连三的烟花不间断的在夜幕上炸开,五颜六色绚烂璀璨,瞬息万变,虽只一瞬,但也足以让人惊叹惊艳。
八月十五的中秋灯会是一年中为数不多的热闹的时候,烛火摇曳着晕黄的光,河水都被映照的暧昧,河上座座灯火通明的画舫,艘艘小船,舫船漾出层层叠叠的涟漪,泛着粼粼的迷离的波光,莲花灯随波逐流。
白昙牵着白暮的手为了不被人群挤散,白昙伸手拂过花灯垂下来的流苏,拿起一旁的拨浪鼓摇着玩了几下,拿个面具在白暮脸上比划了几下,灯会他也已许久未来。
白昙脑子里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勾唇一笑,俯身于白暮的耳边说道:“等你找我。”
白暮还没有缓过来,只觉得他的话像羽毛一样拂过,等他看向他时,白昙已经松了手,白暮手一空,环顾四周不见他的踪影,周围喧闹人群擦肩而过,丝竹管弦不萦于耳,叫卖吆喝此起彼伏。
白暮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寻找,他现在不过舞勺之年,虽也长高了不少,但依旧矮了平常人一个头,每一张面容千篇而不一律,彷徨迷茫几步,站定,甫一回头,人群中糖画摊前一道带着有纱幔的斗笠的蒙着昏黄烛光的青影格外的突兀与瞩目,穿过人群,嘈杂喧闹弦乐声,想也没想的伸出手去撩开他的纱幔,对上笠下人惊慌的眼睛。
不是他?认错了?
“你干嘛!”那人还在吃着桂花蜜藕,腮帮子鼓鼓的,说话含糊不清的,但眼含责斥,一把挥开他的手,转身就要走。
白昙正想开口致歉,但纱幔缓缓落下时,那人眼里的狡黠不偏不倚的被他逮了个正着,还有嘴角那已然抑制不住的偷笑,白昙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松手!你认错人了!”边说着边挣扎,但他眼里的责斥不达眼底,说话语气也并不是很重。
“白昙!”白暮笃定道。
两人僵持了会儿,白昙眼睛渐渐弯了起来,笑容盈脸,靠近他看着他笑问道:“怎么认出来的,我还努力的换了张脸呢。”
璨璨烛火。
浩浩星河。
尔尔不过。
仅仅已然。
“你不会说谎。”白暮道。
白昙噘嘴道:“还不是怕你真的找不到?一会儿又该怪我不要你。”
“......”
“既然你找到我了,那这个就是你的奖励吧。”说着,掌中徐徐盛开一朵昙花,白昙多加了修为,使的昙花比这所有的烛火还有明亮夺目。
白暮拿着爱不释手,冷不丁就被白昙往嘴里塞了一块蜜藕。
“好不好吃?”
“嗯。”白暮点头。
白昙又想起来什么,牵上他的手往一处一边走一边道:“我刚看到那边有木偶戏,很好看,我还想你要是找不到我我就去找你了。”
斗笠纱幔一落一起,白昙已然化回了原来样貌,只是他们已经来晚了,木偶戏已然演到了末尾皆大欢喜的时候,书生小姐度过劫难结局圆满,书生撩起小姐的红盖头,帷幕徐徐落下,白昙甚感遗憾。
“都怪你,今天没有早点喊我起床。”白昙十分理所应当的把错按在了白暮头上。
白暮一脸茫然,明明是白昙今日睡到了日上三竿,任白暮怎么喊就是不醒,近了黄昏才磨磨蹭蹭的起了床。
白昙才不承认自己不胜酒力,喝个桂花酒还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