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已经早早起来了，床头昨晚整整齐齐叠好的里衣，已经不知所踪。宁湛本来习惯眼睛一睁就起床练剑的，可是此时却有些恍惚。

十九年来，宁湛古井无波的心，倏忽平地起波澜。

那个梦没有刀光剑影，也没用血雨腥风，可是那种梦里如影随形的压抑，那般真切。

门被轻轻推开，墨凌笑着走进屋。

他已经换了那身昨晚买的新衣裳，清风楼弟子都穿白衣，墨凌唯独不喜欢，那套清风楼的服色，宁湛只在遇见他的第一天见他穿过。

墨凌一身新柳色长衫，腰间没有像别的江湖人一般佩着武器，取而代之的是两枚精致小巧的白玉佩，走路时有细碎的叩击声，仿佛溪水潺潺流过。

少年乌黑柔顺的长发，被一根玉簪随意地绾在脑后。他的肤色还是比常人多几分的苍白，可是他的眼睛又那么清澈，仿佛蓄满了西湖潋滟的柔波，眼尾的朱砂也是那么鲜红，便让人忽略了他肤色的病态。

宁湛蓦然想起自己曾在书上读过的一句话：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他到底，是用什么武器的呢？是长鞭，是暗器，还是是绫纱？抑或是别的什么。

刀剑就没见对方佩过，应该不是，暗器也没见他用过，江湖倒是许多女子喜欢用绫罗，掺杂特殊材料制作的皮薄或袖子，运上内力时依旧不可小觑，而且胜在出其不意。

可是墨凌几乎三天两头换一套衣服，不可能每件衣服都是武器，也不像啊…

宁湛忍不住又胡思乱想了起来。

自从遇见对方后，他的心变得前所未有地乱，可是对于这样的变化，他并不反感。

无论心静还是心动，只要宁湛自己觉得值得，就是值得。

这是宁湛的道心。

“宁道长，”墨凌见宁湛看呆了，心下得意，看吧，你谪仙人也有看别人看呆的时候！面上愈发偏要装作云淡风轻，朝宁湛微微一笑，“今天早上不练剑么？”

宁湛回过神，摇摇头：“不练，收拾东西去南宫家吧。”

他不想在心猿意马时练剑，那是对秋水剑的亵渎。

南宫家的寿宴设立在城外山庄，宁湛和墨凌赶到时，山庄内外已经来了不少江湖人，一位肥肥胖胖的独臂中年男子，穿着熟罗色长袍，腆着肚子站在山庄门口，正和几个江湖人说着什么，神色甚是倨傲。

墨凌远远看见，心下就是一乐，这不是南宫猪肝吗？

那个二十年前调戏阿莲，结果被墨凌砍下一只手臂的家伙。

墨凌凑上前，盯着南宫润一张肥嘟嘟的小嘴一张一合，只听南宫润中气十足地对两个后生说：“要说我家主，那可是大器晚成。你们后生要学着点，年纪轻轻凭什么不努力…”

墨凌挑挑眉毛。

真不错，南宫家不愧是名门正派，养的猪都能说会道。不过，这孩子还是跪在天魔殿痛哭流涕、死乞白赖求阿莲姑娘宽宏大量的样子更顺眼些。

“何出此言？”墨凌厚脸皮地插话。

南宫润见是个形容出挑些的后生，倒也不以为意，继续狐假虎威：“我家家主，当年年近不惑未能跻二流身高手之列。却依旧不放弃，日日勤学苦练，如今，已经是半步宗师般的人物。”

“半步宗师是啥？”墨凌明知故问。

他当然知道是啥，以前江湖一流高手里有些十分出挑的，不甘心纡尊降贵列于一流高手，便自创了这么个玩意来。纯属脱裤子放屁、司马昭之心。

宗师就是宗师，无论是当年他的父母，还是以前的他和林君然，哪有什么半步宗师。

南宫润终于正眼看了眼墨凌，神色甚是不屑：“小娃娃，你连半步宗师都不知道？”

墨凌笑笑：“的确不知。”

南宫润那张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滚去问你师父吧！”

他声音很大，周围都纷纷看过来 见南宫润嘲笑的是个脸生的少年，不少人也附和地笑了起来。

远处远远看着的宁湛脸色一寒，快步冲到墨凌身边，右手下意识地按上剑柄。

墨凌在一片哄笑中，面色如常，甚至连眉毛都不跳一下，只是有意无意瞥了眼南宫润的断臂。

早知道，当初应该把这头猪的舌头也一起割了…

墨凌嘴角微翘，缓声道：“是晚辈唐突了。”

南宫润不耐烦地一挥手：“知道唐突就别问那些有的没的。”

宁湛正要发作，一双微冷的手突然按住他握住剑柄的手。

宁湛抬眸，对上墨凌笑意盈盈的眼睛。

“不值得动手。”墨凌低声道，“走吧。”

少年苍白清秀的脸上，看不见丝毫的窘迫和恼羞成怒，他的眸光清澈如水 却也沉静得可怕。

不是那种强撑着的镇定，那种镇定，仿佛更多的是来源于…底气。

宁湛清楚对方目前的身手，随便来个小喽啰对方都够呛，可是，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底气，恍惚间，宁湛有一种错觉。

仿佛梦中的断崖前，有一位武学宗师负手而立，猎猎的天风鼓足了他的衣袖，我自巍然不动。

宁湛垂下眼皮，搭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滑落。

他明白，对方浑身上下，都是迷。

可是，只要不牵连师门，宁湛都愿意执炬迎风烧手，他忍不住，也不想忍。

宁湛从行囊中取出白云观的拜贴，冲着南宫润砸了过去，南宫润早就瞥见宁湛容貌出众，又身穿道袍，心底隐隐约约有了猜测，不敢怠慢，接过拜帖，一看果然是白云观的，当下恭恭敬敬道：“阁下可是白云观宁道长？”

宁湛生得如此出众，早有人朝宁湛投来或惊叹或嫉妒的目光，南宫猪头声音洪亮，顿时几乎所有人都朝宁湛看来。

这一看，白衣长剑，果然是芝兰玉树般的风流人物。

宁湛懒得搭理，只点点头。

山风轻拂他的白衣，那张无瑕的脸庞寒若凛冬之雪，众人只道是宁湛生性如此冷。

其实宁湛是气的。

南宫润算什么东西，武功稀松平常，据说以前还因为调戏魔教美女被卸下一条胳膊，也就是接着他们家主的威名狐假虎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