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上坟
小说: 自赎 作者:暮落岛屿 字数:4768 更新时间:2023-08-27 23:48:53
郎烟的老家,位处内陆西南方,每逢夏转秋时,雨水便会以惊人的速度暴涨,有时夸张起来,可以下整整一周都不停。
日子过的飞快,等老天停了泪水,舍得阴雨转晴时,已是国庆节放假。
节日期间人流量大,郎烟打工的饭馆的生意也比往日好了许多。
周海不放心自家媳妇儿,即使有丈母娘帮着照顾,他也要饭馆医院两头跑。
这么一来,店面便时常交给郎烟和另一个女生打理。
郎烟刚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因为周海开出的那笔金额很是诱人,便什么意见都没有了,埋头工作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才有时间休息。
“真是辛苦你了,帮了我这么多,唉,同学都在学习,我却让你帮忙,实在过意不去啊……我侄子说今天学校不补课,那你也不用来了,难得有时间,和同学约出去玩玩吧。”周海在电话里如是说。
郎烟听今天没活了,便索性趁着空闲赶快去上个坟,好把心结了了。不然,他可能会一直不安生。
这个县城有两片坟山,一新,一旧。
旧的那座山,从来没修过水泥路,只是有些年头了,泥地硬生生被先人踩实,才有了一片向上的走势,造福后来的人上山扫墓。
但只要赶上下雨,一趟来回下来,鞋子和裤管就泥泞得像在臭泥浆里打滚了似的,沉甸甸的,还泛着土的腥味儿。
新坟山与旧坟山相对,隔了十几公里。规模比这儿大许多,从山脚到山顶全是白花花的石阶,一尘不染,在太阳底下都闪着光,远远看上去像是片雪地。
就连修的墓碑,大多数也气派,占地面积不仅可以追加,后辈还能找人栽几颗树在碑周围,或者立个石桌加四方石凳,方便自家老祖宗在夜深人静时分找个地儿吹牛休息。
这县城里,穷苦人家的老人尤其信风水,说坟地的后方要有山向,要远,两头要有水系盘绕。
那新坟地要啥啥没有,还不如就选旧坟地。
大部分人好像就信了这个理,说自己死了以后,宁愿在这旧坟地扎堆,也不愿意去那个新坟地。
那男人绝对也是被葬在旧坟山。
郎烟能一下子猜到。
坟山很大,还乱,时间太久了也没人规划管理。近期不是上坟扫墓的时候,焦黄坚硬的杂草肆意蔓延没人修剪,野蛮生长的架势直戳人鼻孔。
就这般乱七八糟的模样,靠他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似的瞎转悠肯定是找不到路的。
好在有虞凯的协助。
县城不过弹丸之地,虞凯人脉广,这里从古至今发生过什么事情他都知道个七七八八,就算不知道也能找到人问,小道消息比谁都灵。有时候郎烟甚至觉得他能堪比朝阳区大妈。
刚开始拜托虞凯帮自己调查秦池雨爸爸下葬的地点时,郎烟还有几分犹豫,生怕虞凯问他原因,骗鬼的话在肚子里编了一套又一套,时刻准备着搪塞他。
但意外的是,虞美人居然什么都没问,隔了半小时就发了语音过来,确切位置详细得让郎烟觉得不可思议。
十几年的默契告诉他,虞凯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但是他见自己不提就不去管。
这是给予他的体面和尊重。
……
待他按照虞凯画的地图,兜兜转转绕了半天路,就快把冷汗吓出来时,男人的墓地终于出现在眼前。
但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次,他确定了,自己绝对和他有孽缘。
男人的碑周围很干净,除了烧剩下的一小坨香灰以外,什么污秽都没有。
秦池雨正弯腰清理着枯枝败叶,却突然瞅见一个人影从草丛里窜出来,他吓了一跳,“妈呀”叫了一大声。
等他看清楚来者是谁后,也立刻换上了一副吃惊的神色,站直身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
郎烟没回答他,连忙将手里的袋子往身后一藏,“你多久来的?”
“大,大概,十多分钟前吧。”秦池雨一怔,倒是也没注意他岔开了话题,还傻不愣登的回了他。
“哦。”
郎烟知会,又不自在的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草灰败叶,一步一犹豫的朝他走了过去。
池雨注意到他提着的那袋纸钱,想问问他来这儿祭拜谁。但刚开口,却脑子一恍,突然想起了上次靠在他肩上睡着的事情。
他感到几分不好意思,故作冷静的蹲下,把橘子和苹果飞快摆成一个金字塔的样子,又点了两只红蜡烛插好。
万万没想到上个坟都能碰上。
郎烟有点头疼,脑袋飞速思索着这下该怎么祭拜男人,想着想着就有些郁闷,连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几分不悦。
“你怎么会今天……”他语气不太好,刚问到一半,又顿觉自己提的这个问题似乎很没道理,便匆匆住了嘴。
“今天学校没有补习。”尽管他没有问完,秦池雨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郎烟一愣,陡然想起周海在电话里给自己说过,今天学校不补课。
“其他天你一直在上课,就今天有时间?”他不可置信的问。
秦池雨点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郎烟的嘴角顿时抽了抽。
见郎烟一直站在一边,神色复杂。
他觉得奇怪,便抬起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道,“你来扫谁的墓啊?”
被他这么一问,郎烟故作镇定的快速扫了一眼四周,随意一指旁边的墓碑,两步走了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在这个陌生人的墓前蹲下,打量了一番碑文,找到了这人的名字——李建仁。
这李建仁的碑前积了一层灰,估计也是许久没人来打理了。
他悄悄回头观察秦池雨,又像模像样的拿出纸钱,在心里默念着,“打扰了打扰了,都是一场误会,过会儿我就走。”
郎烟本想等池雨走之后再过去。但他手边的纸钱都烧了两把了,秦池雨还在那儿蹲着不动,他不由得有些急了。
这里阴风阵阵的,而他又刚好蹲在树木的阴影里,就算是大下午的,太阳也晒不到身上来,待久了,不免心里有些发毛。
思来想去,他还是故作冷静的起身,拎起剩下的纸钱,快步走回秦池雨身边。
“你怎么又回来了?”池雨眨巴眨巴眼问道。
“烧完了。”
秦池雨看向他手里的袋子,“可是这里还有啊!”
“不要你管。”
“哦……”秦池雨不再试图和他说话,低头又慢悠悠烧起纸钱。
“……你还要不要?”郎烟不自在的瞅瞅这又看看那,将手里的口袋递了出去。
“不用了。”
尽管被拒绝,郎烟也没放弃,没一会儿又自顾自的蹲下,扭捏道,“……我还是烧完算了。”
说罢,也不等池雨有所反应,捻开纸钱就往火堆里放。随着这个动作的完成,他的心里也总算是安生了一点。
肆意摇曳的火舌和随着热气飘摇的灰烬相辅相舞,浅棕色的纸张逐渐萎缩为黑色的一团,呛鼻的味道袭入他的鼻腔。
尽管男人的死并非是他直接造成,但他还是忍受不了良心的拷问,盯着面前那团烈火,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念着无声的“对不起”。
沉默在两人周围蔓延开,气氛突然变得压抑。
郎烟烧完了手里的纸钱,像是解脱一般的悄悄呼出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想着来扫墓?”
池雨扭头看他一眼,轻声道,“无意间翻出他藏着的酒……我们家没人喝,丢了又可惜,就带过来给他了。”
听完,郎烟余光一睨,发现他袋子里还真剩着一瓶茅台。
郎烟默默看着他把小酒杯拿出来,倒了九分满,双手放在灵位前,又把酒瓶拧紧,放在了一边。
瓶底碰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声响时,郎烟忽然一恍神,想起了唐萌说的那句,“死了好,活该。”
他若有所思的半阖双眼,盯着那瓶酒。
“知道吗?这是我爸。”在他发呆的片刻,秦池雨开口了。
“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想给他带酒。”他缓缓道来,像在回忆,又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语气毫无波澜,“他……是个酒疯子,刚开始不是,但后来突然变了,一天不喝就不舒服,喝了就发酒疯,骂人,打人,砸东西……”
他垂下头,神色复杂的扯了扯嘴角,鼻翼颤抖,“他去世之前还和我妈吵了一架,把我妈打了……”
说完这句话,池雨沉默了很久。
郎烟也顿时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秦妈妈破掉的嘴角。
头一次,郎烟没有忽略他,也没有敷衍他,而是安静的蹲在他身边,默默的听着他说话。
他忽然觉得,池雨和自己一样,是灰色的。
秦池雨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和郎烟说这些,或许是因为他话少,是个合格的听众;或许又是因为他保护过自己,所以对他始终有份好感;再或者,又仅仅是由于,他找不到别的同龄人听他倾诉了。
“ ……我可能应该恨他。但……我自己都说不清,我不顾一切去送他最后一程,心里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只感觉自己是飘着的……”
“妈妈很可怜,自从我上了高三以后,她就越来越痛苦,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不对劲……我真应该恨我爸的,但是,他对我又很好,还一直觉得我是他的骄傲……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他都会买给我……”
说到这儿,他突然一顿,哂笑一声,“明明他这样对我妈,我却还为他说话……我是不是个叛徒。”
气氛瞬间变得沉重了许多,郎烟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或许该说些什么场面话安慰他。但他嘴巴笨,脑子里思考半天,能憋出来的也是些没啥营养的废话,搞不好一个不小心还会把气氛弄得更糟糕。
池雨再度沉默了,双眼无神的抱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什么。
“啧,你,好了好了,你不是叛徒,那个……你别,别难过了。”郎烟有点见不得别人情绪低落的样子,挠了挠头发,生硬道,“拿着,吃甜的能心情好。”
说着,在池雨怔愣的眼神中,他从身旁拿了只苹果,粗暴的擦了两下,递了过去。
池雨看着手里的苹果,又看看始终不面向自己的郎烟,“你哪儿拿的?”
“就放这儿的。”
他瞪大了眼,反应过来后,连忙继续追问,“那还让我吃?”
万万没想到,在他面前一向高冷的郎烟居然转头说了一句让他大跌眼镜的话, “有什么关系,谁吃都一样。”
池雨语塞,和他大眼对小眼的看了许久,直盯得郎烟浑身不自在,蹙眉想要发作时,才像是忍不住了似的,“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怎么能一本正经地搞笑。”这句话恐怕真的戳中了他的笑点,他埋在臂弯里,笑得肩膀直抖。
郎烟不明白哪里好笑,只是一脸无语的看着他,心想道,算了算了,至少人是开心了。
笑够之后,池雨擦了擦眼角,捧着那只苹果看了会儿,又把它放了回去。
“你说。”他在袖子上蹭了蹭脑袋,问了一个问题,“死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啊?”
郎烟抬头看着天,坟地上空的天幕竟也湛蓝透亮得似明镜。
“不知道,这要等死以后才知道。”
秦池雨将下巴置于膝盖,“是吗……我似乎并不害怕死亡到来呢。”
郎烟听他这么一说,扭过头看他,面色平静,“那是因为你对它未知,所以才不怕。”
“是这样吗……或许吧。”池雨垂下眼帘,似在苦恼,又似随口一提,“你怕死吗?”
郎烟沉思了很久,看着身旁的香灰被风吹散,模糊应道,“……怕啊,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肯定会怕,看着别人死也会怕……”
他摩挲着指甲,脸色黯黯,停顿了一会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声笑道,“但,如果我真的迎来那天了……我希望自己能坦然面对,走得潇洒体面点。葬礼不用多隆重,简单点就行。要是条件允许,我想让朋友在葬礼上放我喜欢的情歌,歌曲我都想好了。”
“哦?” 秦池雨见他笑了,便也跟着笑,“哪首歌?”
“就《If I die young》吧,文艺点可以翻译为《如果我英年早逝》,我挺喜欢的。”
“如果你并非英年早逝呢?”
“这个嘛。”闻言,郎烟真心实意的笑出声,半开玩笑道,“只要我不承认我老了,那我就永远英年。”
……
两人在不知不觉间打开了话匣子。
第一次,他们可以像普通朋友那般,没有了抵触和怯意,心无旁骛,你一句我一句的慢慢聊起天。
等他们下了山,慢慢溜达至人来人往的街道时,天色已晚,差不多可以吃晚饭了。
“肚子饿了。”池雨摸了摸肚皮,看着蔓延至远方地平线尽头的火烧云,随口问道,“你要回家吃饭吗?”
“我自己解决。”唐萌今天搞团建,而郎烟也碰巧懒劲儿犯了。反正最近手头又宽裕了不少,偶尔出去吃一顿,也顺便犒劳犒劳自己。
“你自己做饭吗?”池雨又问。
“今天不想做。”
“哦……”池雨又想了想,“你很会做饭吗?”
“普通的家常菜都会做,难一点的就不会了。”
听完,池雨不由得抿了抿嘴,感叹了一句,“真厉害。”
“有什么厉害的,大家都会。”
想起唐萌炒个蛋都能把蛋壳揉进去,郎烟翻了个白眼,“就个别不会。”
“嗯……”池雨很诚实的点点头,看向一旁弱弱道,“我就是你说的个别。”
“你?”郎烟看他一眼,满不在意的说,“你不用担心这个,反正有你妈在。”
谁知,池雨没有说话,只是面色复杂的点了点头。
郎烟觉察出几分不对劲,随口一问“你妈今天不在家?”
池雨见他猜中了,便僵硬的“嗯”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办?”
“煮面条。”
听到这个答案,郎烟颇为无奈的停住了脚步,叹了口气,大手一挥道,“跟我来吧。”
“什么?”池雨不明所以。
“我说。”郎烟转过身挑挑眉,唇边微微牵动一个幅度,“我还你一顿饭。”
阳光很好,衬得他人都温柔了许多,池雨恍惚了一下,不知道他刚才是不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