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路上没有塞车，彤彤姐第一时间被送进了医院，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周海赶到时，她已经被护士用轮椅送进了产房，郎烟则坐在过道的椅子上，低着头，怔怔的搓着手上的血渍。

“郎烟，彤彤进去多久了？”周海喘着粗气问。

“可能有十分钟了。”

“哈……怎么会这么突然，之前一直很稳定的……”周海抹了把汗湿的脸，“谢谢你啊！得亏你反应快。”

“没什么……”郎烟闷闷的摇摇头，发凉的指尖微微颤了颤。

“你回去吧，我守着就好，真的麻烦你了！”周海捏了捏他的肩膀，坐在了他的旁边，双手紧握等着产房的消息。

郎烟点了点头，答应一声站了起来，脚步虚浮的去了楼道口的厕所。

听着耳边“哗啦哗啦”的水流声，他一动不动的将双手置于水龙头下，呆呆的站在哪儿冲了许久才肯停下来。

他有点后知后觉，自己刚才是不是参与了一个生命的出世？

厕所里很冷，腥臭的异味逐渐在不大的空间里蔓延开，有点冲鼻子。

洗手池里的血水慢慢流尽，他木木的收回手，对着镜子看了很久。

他看着自己那双比同龄孩子要成熟许多的眉眼，忽然想了很多——

未来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做着什么工作，又多久成家……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像这样，是被给予了爱护和祝福出生的？

卫生间里很潮，斑驳镜面上糊着未成形的水滴，让他慢慢看不清自己的样子。

霎时间，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里面还有人没？我要拖地！”

郎烟连忙缓过神，扭紧水龙头，走了出去。

推开门的一刹那，温和又略带沙哑的女声再度响起，语气颇为惊讶。

“咦？小郎同学？”

“诶？”

他一愣，懵懵的看向面前的女人。

“……阿姨？”他又扫了一眼她手上的拖把。

“你怎么……”

“我在这里打扫卫生。”秦妈妈眯眼笑了，向上扯了扯口罩。

“你又怎么在这里呀？”她又换回以往那副和小孩子说话的态度。

“我送我老板过来，她要生了。”郎烟道。

“呀！她没事吧？她老公呢？”听罢，女人关切的追问。

“没事了，他在陪她。”郎烟想走了，下意识低下头瞟了瞟自己的鞋尖，避开她的眼神。

不光是对于秦池雨，如今包括他妈妈，他都无法再以平常心对待了……

“那就好！她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女人柔声安慰。

郎烟点点头，简单的回了一个“嗯”。

“你这孩子话真少，是不是太内向了点。”秦妈妈不懂他内心的波澜，单单笑他。

“……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郎烟不想再闲扯，没否定也没肯定她的话，侧着身向前挪了一小步。

“好的好的！再见！”女人懂他意思了，立刻让开了路。

郎烟又回去问了问彤彤姐的情况，听周海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才离开医院。

走出门诊大厅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提前落幕的黄昏和渐渐凉下来的空气都在不约而同的宣告，秋季即将来临。

郎烟插着兜，抬高下巴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默默抽了起来。

他蹲在阶梯上面，稍稍带痞气的眼睛半阖，静静注视着手指间飘渺的烟雾。

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

冷色调的天幕一望无际，前方的矮楼房根本挡不住向远处蔓延的云层。他眨眨眼，又抽了口烟，看到天边隐约挣扎出一丝微光。

他的心突然空了，只言片语涌上唇边，却在顷刻间纷纷化作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

烟头一扔，抬脚一踩。他收回目光，提步就想走。

“小郎同学！”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是那个女人。

郎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过身看着她。

“太好了你还没走呢！”

秦妈妈将手里的扫把往墙边一搁，快步从阶梯上小跑下来。

“小同学，天色不早了，你和池雨一起回去吧！他刚才来给我送东西来着。”

什么？

郎烟本能的想拒绝，却一时词穷找不到理由，还没来得及表态，那女人就转头朝医院里喊到，“池雨！这里！”

郎烟一怔，抬起眼帘也看向那边，刚好和秦池雨的视线撞在一起。

估计秦池雨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郎烟，表情也是明显一愣，迟迟没有缓过来。

“妈妈下班了还要去夜校，你们先回家。”冯小芹笑着招呼来秦池雨。

秦池雨还是一脸懵，先看了看自家老妈，又看回眼郎烟面无表情的脸，最后眼神黯淡的扫向门口旁边的石墩。

毫不夸张的说，他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郎烟的脸上写满了“离我远点”几个大字，但此时此刻，他又不好和老妈坦白，只得在心里和郎烟同时腹诽道——世界可真小啊。

秦池雨也是个性格内向的孩子，再加上五中鱼龙混杂，没几个单纯听话的学生可以和他玩一起去，日子久了，他便只沉迷于学习，不怎么注重和同学们交往了。

也正是因为这种自恃“清高”的态度，才惹上了一些幼稚至极的小混混。

冯小芹担心自家儿子会变得越来越孤僻，这才抓住一切机会，努力让郎烟和他熟络起来。

池雨明白她的苦心，将心里的话压了又压，低着头走到郎烟身边，和妈妈挥了挥手告别。

一路上，郎烟走在前，秦池雨走在后，两人一直没有说话。

身旁时不时会有私家车开着大灯飞驰而过，掀起一阵飞沙走石，偶尔会迷了两人的眼。

尽管秦池雨已经尽量靠里走了，但马路实在太窄，第三辆车子飞速驶过时，直接喂了几颗沙子进他嘴里。

这下，就算是秦池雨这么好的脾气也忍受不了了。连忙“呸呸”了两下，埋怨的看向车尾灯闪烁的方向。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一切都是黯淡无光的灰色，贫瘠的生活环境根本承载不了他丰满的理想。

大概是从懂事后，他就想离开这里，发誓要考得远远的，到大城市里找份体面的工作，等稳定下来后便把老妈接过去，彻底告别这个小县城，再也不回来。

他明白，像他这种条件不够优越的孩子可千万不能停下来。

他也不敢停下来，只要他还在呼吸，那就要用尽力气不停的向前跑，绝对不能停。

……

两人又向前走了一截路，就快行至一个十字路口时，身后隐约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不用猜也知道是他们这的鬼火少年，大晚上的开着摩托车出去乱疯，肆意放纵着青春年华，在夜幕下划出一道又一道绚丽的车尾灯。

郎烟还记得，前两个月才从桥上摔下去一个男生，据说被人发现时，地上流了好大一滩血，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眼看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位居后排的摩托男似乎想借此机会超到前面去，于是捏了两把离合，卯足了马力，“嗖”的一声冲了出去。

秦池雨还低头幻想着以后和大城市相关的种种期愿，一只脚才踏出马路，身旁就响起了一声怒喝。

“操！让开！”

他这才回过神看向那边，却被一片车灯晃了眼睛。

郎烟见状，眼疾手快将他往回使劲一拉，一辆辆摩托车从他跟前迅速掠过，和那阵恼人的引擎声一齐，很快消失在他们眼前。

“……哈……”

秦池雨心有余悸的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看向马路尽头，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操！”郎烟对着那个方向狠狠骂了一句，然后皱着眉上下扫视着他，问道，“没事吧？”

“没，没事。”秦池雨懵懵的摇摇头，对上他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妈呀？是烟酱？”

郎烟又望向那些人离开的方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差点撞到秦池雨的那辆红色摩托车放缓了速度，慢慢靠近路边，隔了一段距离停了下来。

车主放下手刹，摘下头盔看向他们两人。

“梓浩？”郎烟看清头盔下那脸，眉头一皱，大骂道，“大晚上的出来飙车？你tm眼瞎啊？撞到人了怎么办？”

俗话说的好，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全村来吃饭。

“别骂了别骂了，对不起对不起。”宁梓浩慢悠悠开回来，停在他俩面前，双手合十夸张的连声道歉，紧接着扫了一眼秦池雨。

“你们早晚得摔死。死了我可不去上坟！”

郎烟的语气不悦。

“哎呀说什么呢，不会的不会的。”宁梓浩丝毫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用下巴努了努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秦池雨，“他是？”

“……邻居。”郎烟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圈，平淡的回答道。

“都9点了，你和你邻居不回家在外面干嘛？”宁梓浩觉得奇怪，秦池雨这气质一看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郎烟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关你屁事。”看着宁梓浩完好无缺的摩托车，郎烟沉思几秒，问道，“虞凯呢？没和你一起？”

“他忙着和对象谈恋爱呢，这两天都不来和我们飙车了。”

宁梓浩不恼，嬉皮笑脸继续说道，“你真该和我们一起飙的，超有意思的！”

“不要，一群人像疯子一样。”

“哎哟，哪里像疯子了！飙车才是男人该干的事嘛，看看你！清心寡欲像个和尚似的，还盘手串。”宁梓浩不以为然，反而掏掏耳朵笑他。

“算了不和你说了，车子好不容易拿回来，我要玩去了。”宁梓浩重新戴上头盔，伸出两指耍了个帅，“嗡”的一声又冲了出去，眨眼间就没影儿了。

“离谱。”郎烟又骂了一句，双手插兜走了。

秦池雨见他离开，又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夜晚的风很大，橘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池雨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阵晚风吹走了他刚才的浮夸和暴戾。

“他是你的朋友吗？”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池雨小声的在他身后问出口。

“……嗯。”郎烟虽没有忽视他，但还是吝啬于多讲两个字。

面对他的刻意疏离，池雨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他遽然有点摸不清，郎烟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了……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犹豫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郎烟的后脑勺，十分清楚的问出这句话。

郎烟有点意外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没反应过来，慢慢的停下脚步，微蹙着眉回头看他。

秦池雨乖乖的站在那儿，一双桃花眼像含了一汪清澈温柔的春水。

“不是。”他淡淡看他一眼，又转回了头。

“那我做错什么了吗？”池雨的声音变大了些。

郎烟没想到他会继续问，手指下意识蜷紧了，“没有……”他低声喃喃，喉咙发紧，心里头那句压抑了许久的话就快呼之欲出。

“反而是……”

但犹豫了一下，他的嘴唇张了又合，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