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某一天。

郎烟刚回到舅舅家时，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直到看见鞋柜旁边放着一双黑色高跟鞋，他才微微愣了愣。

舅妈从来不穿高跟鞋，那这双是……

他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令他既紧张又意外……但奇怪的是，除此之外，他居然连一丝一毫的喜悦都没有。

随后，他轻轻的倒吸一口气，又为自己居然是这么一种心情而感到悲哀。

他面色不变，在换鞋的功夫用余光一瞥，清楚的看见一个长卷发的女人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

慢慢的，他收回目光，下意识的皱起眉，换了鞋就走，一秒也没停留。

“郎烟，你看是谁来了？！”舅舅笑嘻嘻的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郎烟停住了脚步。

此时女人回了头，刚好与他交汇了视线。

“儿子！”她亲昵的喊他，自然得就像是今早才送他出门似的，没有半分陌生与局促。

尽管一开始装的无比淡定，但在她出声喊了自己的一瞬间，郎烟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一时懵了，脑袋里顿时变为一片空白。

他设想过很多种久别多年再次相见的情景，但唯独没有料过这种——丝毫没有当年对他撒手不管的愧疚和抱歉，脸上甚至还洋溢着自我感觉良好的笑。

从刚才进门那刻开始，他就一直想着，自己一定要摆出无所谓的态度刺痛她。但没想到，她本人的态度，居然比他更从容得多。

只需一秒，便将他打得丢盔弃甲。

见他木愣的站在原地，面前这张略施粉黛的脸又绽放一个笑，她拍拍雪纺长裤上凸起的褶皱，站了起来。

“见到我都开心呆了？”

她向前走了几步，伸出雪白似藕的胳膊，玉葱手指向前一捻，想掐一掐郎烟的脸颊。

面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那张模糊的面孔渐渐重叠，像是从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中显露真身的水妖，浮出水面的那一刻，五官才逐渐清晰起来。

郎烟陡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反应过来她想碰自己，连忙抬手一挥，拍开了她的手。

不知为何，刚才挨上她手的那一刻，那声在安静的客厅内显得尤为清脆的“啪”声响起后，他的心绪突然就麻木了。

唐萌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又立刻悻悻的笑笑为自己找台阶下。

“你脸上有脏东西，我帮你拿掉。”

她很漂亮，稍微一笑，秀气的柳眉便轻轻舒展来。

……

对于唐萌，郎烟不知该如何评价，的确，她给了自己生命，自己按理来说应该感谢她。但偶尔，他也会生出一丝“你生我却不养我，那干脆一开始就打掉我”的阴暗想法。

对于“家”，他也没有什么概念，父母长时间的缺席，已经令他向普通少年的人生逐渐偏移。

他只知道，唐萌生下他时才19岁，后来过了两年，他爸妈就分开了。

分开以后的唐萌并不会像其他母亲那般，在孩子身上倾注更多爱意。反而是像一个没玩够的孩子一样，等郎烟上小学后，就天天跑出去和朋友出去喝酒吃烧烤，长时间对他不管不问。

郎烟不得已从小就学着洗衣，做饭，照顾自己。够不到洗碗池，就垫张板凳在脚底下；洗手池堵了，就学着电视上把连接着面盆的排污水管顶端拧松，把秽物冲走再安装回去……

后来郎烟读高中，她把房子卖了，郎烟这才被送到他舅舅家寄宿——就像此时此刻她突兀的想把自己接走一样，当初把他送过来，也是这般突然。

……

“天啦儿子！你差不多比我高一个头！哈哈，你得感谢我，我给你生了一双大长腿！”

领着她去收拾行李时，郎烟能感觉到唐萌在极力找话题亲近自己，先是故作幽默的和自己开玩笑，后又问些有的没的以示关心。

他不想理会，只以沉默待她。

她在他的生命里消失了太久，即使这会儿回来了，郎烟也早已没有了任何期待。

其实他的东西很少，除了一些衣服和一条手串以外，他几乎没有其他东西。

“什么玩意儿啊？手链？还装袋子里？这么宝贝？”唐萌注意到他放在桌角的小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随手抓起里面的密封袋在眼前晃悠。

那是串已经盘得莹润油亮的星月菩提，郎烟入手的第一条手串，价格便宜，成色也不怎么样。

那会儿他刚入坑啥也不懂，上手了两个星期，经由圈内大佬提醒才知道这串被漂过。

但出于“已经花了钱，哭着也要盘完”的心理，他硬生生给它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多攒点钱去买串优质的慢慢盘，结果，入手的第二串还没盘多久呢，就在那次打架中光荣“碎尸”了，啥都没给他留下。

不知为何，文玩之于他，就是有种说不清的魅力，当指头一一捻过颗颗珠子时，他心里会莫名有种平静感，有时候他也想笑，自己上辈子怕是个没出够家的和尚吧？

但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哪里像他，能干出那档子事呢。

“别乱动。”郎烟用余光扫她一眼，冷冷的说。

“你就买这些东西？不好好学习，尽乱花钱，要知道赚钱不容易，所以更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唐萌忽然换上一副平常母亲的姿态，没完没了的数落他。

郎烟本不想和她计较，只是转身整理衣服时，听见她口中的那句“尽乱花钱”，神经一下子紧绷，火气瞬间上来了，甩出一句，“钱是我自己挣的！”

一时间，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空气。

女人不再说话，关上盒子放回桌上，一把抓起他甩在床上的书包，走了出去。

……

唐萌在街边打了辆车，向司机报了一个地址。

郎烟在脑袋反应了一下，虽然和舅舅家是反方向，但是离学校不远，走路只花十分钟就能到学校。

可能是为了和郎烟建立感情，唐萌大咧咧的和他挤在后座并排坐着，东拉西扯的找话题尬聊。

但郎烟明显不想理她，一路上，都是她一个人在讲单口相声。

可能是车内的气氛太过尴尬，唐萌打开车窗，呼呼作响的空气灌入他俩之间，在耳边的轰鸣声中，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

唐萌的新家是两栋老式的独栋合拼在一起的“公寓”，正中间一条狭窄的楼梯止通顶上。

这地方一看就很有年代了，很像那些以80年代为背景的电视剧里常出现的房屋。

郎烟站在原地打量这栋建筑，心里猜测着室内的总面积有没有30平。

在他提起行李和唐萌上楼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女人，和唐萌打了声招呼，两个人就站楼梯口寒暄起来了。

“郎烟，和阿姨打声招呼。”

郎烟看向那边，唐萌身旁站着的那个女人头发灰白，过于朴素的打扮与唐萌这一身牌子货相比，简直快黯淡到土里去。

“你好。”

郎烟看着那个女人，不知为何，他感觉有点面熟。

“你好。”

那个女人的嘴唇裂开一个口子，一笑，便吃痛的吸了口气。

“这是我儿子，现在搬回来和我一起住了。”唐萌主动冲她介绍道。

听罢，女人点点头，连着“哦”了好几声，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温和无害。

郎烟避开与她的眼神交流，无意间瞟到一眼她小腿上的淤青。

“长得真帅啊，个子真高！”她笑着夸赞他，眯起的眼角挤出两丝岁月的痕迹。

儿子随妈，唐萌净身高有172，郎烟是沾了她的光。

“小同学五中的吧？我的儿子也是五中的。”

那女人看着他的校服，脸上又扬起一个亲切的笑容。

“嗯。”郎烟低下头，一时觉得这个女人更眼熟了，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是哪个班的啊？我儿子12班的，你可能认识他。”那女人声音温柔如水，不知是刻意还是个人习惯，她说话很慢，甚至给人一种她在和小朋友说话的既视感。

“……3班。”郎烟的声音小而生硬。

虽然他很想大大方方的回复她， 但此刻，他的心里突然一阵难受，像是有一双大手正挤压着他的心脏，痛得他马上鼻子发酸。

他不是眼泪浅的那种人，但他害怕个性温柔的女性，尤其是母亲。

因为他会忍不住拿来和自己的对比。

“啊，小同学你……”那女人还想说些什么，但郎烟却低声喃喃着，“好重啊”，提着行李包快步离开了这里，只身钻进了楼道，头也不回。

唐萌见状，不明所以的又和女人寒暄两句才追了上去。

“好狼狈啊……不知道图那男人什么。”离开一段距离后，唐萌才压低声音，自言自语的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

郎烟喘着粗气，像是赌气般快速往楼上走，他不知道唐萌家在第几层，他只是不想停下来。

“401！401！”

他也不管身后的唐萌嚷得有多大声，一个劲儿的向上走，看到401的门牌号时也没停留，直接向五楼迈步。

“郎烟，郎烟！”唐萌脚程没他快，没一会儿就找不到他了，连忙在楼下一层喊他名字。

郎烟这才默默的停下脚步，低着头，双眼无神的盯着墙角的蜘蛛网，缓缓的用嘴呼吸着。

“郎烟！你跑哪儿去了？”唐萌的声音越拔越高，却始终不见她走上来看看。

郎烟闭上眼，挺直腰背，连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心里那种不快才慢慢的消失。

唐萌还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但他根本没心情应她一声。

“烦死了。”他闷闷骂道，抬起脚又走上一节楼梯。

这栋楼的最顶层没有锁，是个堆满杂物的天台，但令人意外的是，地面却异常的干净。

郎烟从兜里掏出烟盒，摸出一根烟点上，轻轻倚上门，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心已经空了，这会儿麻木到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好比情绪剧烈沸腾过后的冷却时间。

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等他收拾好心情下到4楼，唐萌也刚好从三楼走上来。

“你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

郎烟不想理她，拎着行李往旁边楼梯一站，给她让开位置，示意她打开门。

唐萌白他一眼，摸出钥匙挤到他身边，手里的塑料袋碰到郎烟的腿，郎烟不自觉的又向后踏上一节楼梯。

房间大概有70平，虽然两个人住有点挤，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在换鞋的空档，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客厅的地板，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蛀满虫洞，反而打扫得很干净。果然啊，女人就是比较有条理，所有东西都收拾的井井有条。

“来，你住这边。”

唐萌领着他去自己的房间。

进门的一瞬间，郎烟从房内右下角快要剥落的一处墙纸，顺势看到左上角有些年代感的某组合海报，心里更加肯定，这栋建筑的年龄，比他们两人加起来还大。

但他对此并不挑剔，有床有桌子能住人就行，旧不旧，新不新的，他都觉得无所谓。

这个一览无余的房间只有一个优势——书桌前的窗户开的特别大，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采光才非常好。

他把行李放到桌子上，打开窗户看了看外面，这才偶然发现，这面墙的外面，居然还有一个小过道。窄窄的，估计只能容纳一人通过，地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离窗户十米左右的地方隔了一块木质挡板。

“那个挡板那边有人住？”他扭头问唐萌。

要是运气太背，隔壁住着个变态杀人魔什么的，那他岂不是最易死于非命？他可不希望电视剧里的桥段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边没人住，就是堵死墙！隔开是因为那边尽头有个直通天台的小楼梯，太危险了。”唐萌把他行李袋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放进衣柜里。

“我改天带你去买点衣服吧，你好多衣服都好旧了，扔了算了。还有，我给你舅妈寄那么多衣服，怎么没有……”

她把领子垮掉的衣服挑出来丢一边，余光一瞟，刚好看到郎烟踩上书桌想跳出去。

“你干什么？快下来！”她连忙拽住郎烟的衣服，“脏死了！”

“外面什么都没有吗？”

“没有！别把鞋子弄脏了！”

唐萌关上窗户，被扑面而来的薄灰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