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陈郁第一次大张旗鼓地闯入人群里，风在耳边肆意喧嚣，林光配合着他生涩的车技将速度放得很慢，和他并排一起在熙攘人群里缓慢前行，车铃的声音清脆响亮，滋啦滋啦的车链声仿佛把时间的流逝给定格，万物都是模糊的，陈郁唯一能看清的只有林光脸上放肆自由的笑。

“我们骑快一点？”林光转头问他，眉宇之间洋溢着欢脱喜悦。

“好。”

于是两个少年加快了速度，在林荫道上肆意横行，陈郁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

“呜呼～”林光雀跃着欢呼，速度带来的激情让多巴胺的分泌达到了顶点，汗水与风迎面相撞带来的凉意快感让他暂时抛掉了自己的姓名和烦恼。

他们肆无忌惮地与风拥吻着。

陈郁看着林光如此快乐的样子，一时间走了神，回过头来才看到前面有一个减速带，但刹车还没来得及按，他就以极快地速度冲了上去，突然的弧度改变带来了车身的巨大波动，本身车技就欠缺的陈郁无法完全将疯狂摆动的单车给完全控制下来，最后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带着惯性往前擦了好几公分，膝盖处的校裤都被磨得有些破损。

林光被吓得赶忙下车把他给扶了起来，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声音紧张急切：“你还好吧？”

陈郁摇头：“我没事。”

“没事才怪，你刚摔得那么重，我看你整个人都往前擦了好远，你手掌给我看看。”

陈郁低头，把手藏在身后边，没有要给他看的意思。

“给我看看！”林光难得的语气强硬了一点，陈郁偷偷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无措地把手递了过去。

鱼际处的皮已经被磨损了大半，伤口里还混合着很多非常小的碎石灰尘，看得林光眉头都紧锁了起来：“这么严重，要去医院清洗一下。”

陈郁摇头拒绝：“不用……”

林光一听，眉头皱得更厉害了，眼神都有些阴郁起来：“谁说不用！到时候感染了怎么办？”说完就拉着陈郁打了个出租车。

两个人坐在后座，林光就这样捧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一句话也不说。

“我没事……”陈郁看他沉默不语，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说没事就是有事。”林光把目光从窗外倒退的风景里收了回来，扭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他手上鲜红的口子，语气带着些许的生气责备。

“你把裤子捞起来，我看看你膝盖。”

“我真的没事。”陈郁觉得这就是一点小伤，没必要弄得他这么紧张，他也不想看到刚刚还兴奋的林光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把眉头锁的这么紧，那样不好看，所以他尝试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自己的无恙，希望能解开他眉头上紧锁住的结。

“你请假的时候不是不会撒谎吗？这个时候又对我撒起谎来了？”林光不理会他的“没事”，自己上起手来把他的裤腿卷到膝盖上面，果然，膝盖也已经发青发紫，里面开始淤血了。

“手呢？把袖子也卷子来给我看看。”

陈郁本能地再次抗拒他的触碰，把他推开了。

林光“啧”了一声，看着他。

陈郁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上的表情带着明显的为难。

林光也没再强求他：“到时候去了医院，你给医生看，叫他帮你换药。”

“嗯。”陈郁轻声应下。

到了医院之后两人在急诊挂了号，周末人比较多，他们在候诊室等了二十多分钟才叫到他们的号。

林光本来想跟着陈郁一起进去，陈郁没肯，他就没强求，坐在外面等。

没过一会一名护士就从换药室里走了出来，对着候诊室里的人群喊：“谁是陈郁的家属？”

“我！他怎么样了？”林光快步过去。

护士没说话，拉着他到了医生办公室里，拿出手机把陈郁的伤口拍给他看，他手肘上的伤和膝盖处差不多，都有些磨损和淤血。

“他这些擦伤倒是问题不大，但是你看他的手腕。”

护士把照片滑到下一张，林光差点叫了出来。

他手腕上横亘着几条触目惊心的细长刀疤，甚至在旧的刀疤上有着几条泛着血迹的新鲜刀口，密密麻麻，仿佛蚯蚓在啃噬他的血肉。

“你是他什么人？”负责接诊陈郁的医生看到照片之后脸上的表情都沉了下来，停下了手中的笔问。

“我是他朋友，我们两是隔壁班的。”

“你这个朋友有没有情绪上的古怪？例如经常没由来的难过？”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和他真正一起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很长……”林光说话都没什么底气。

“他有很明显的自残行为。”

林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半晌才疑惑地“啊”了一声。

“根据他手腕上的旧伤口和新伤口来看，估计这种行为已经持续很久了，你们都没发现吗？”

“没……没有。”

“他有过自杀的行为吗？”

林光的思绪一瞬间回到了那天晚上的天台。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有……”

“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我们高度怀疑你的朋友有严重的抑郁倾向，并且已经发展到自残自杀行为，我希望你能告诉他的家长，并有针对的带他去做心理治疗。”

林光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他手腕上的伤口实在是过于可怖，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还会不自觉地打冷颤起鸡皮疙瘩。

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他去做心理治疗呢。

林光默默地把缴费收据单攥紧在手里，攥得皱成了一团。

陈郁出来的时候还扶着墙，林光看到立马收回了思绪，把收据单塞进了口袋，跑过去扶着他。

护士问他们：“你们住得远吗？”

“也不算远，我们就在一中读高三。”

“一般来说这种伤口过两天是要来再换一次药的，观察渗血渗液情况，不过你们应该没有时间，你们回去的路上去药店买点安尔碘和纱块，到时候自己换一换药，一周之后再过来复诊看看伤口情况吧。”

“好，谢谢。”

“不客气，回去记得不要湿水，不要剧烈运动，也不要吃辛辣油腻的东西。”

两人离开医院，谁也没有说话，林光打了个车，说要去药店。

陈郁坐在他身边，犹豫了很久，说：“你到时候告诉我多少钱，我还你。”

“不用，我叫你出来的，你受伤了是我的责任，不用你还我。”

“可是……”

“没什么可是。”

气氛一下子就冷到了极点，陈郁笔直地坐在那里，盯着司机的座位发呆。

林光以前觉得抑郁症这种东西离他太遥远，他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书籍和网络，如今身边真真切切地出现一个抑郁症患者，他却害怕和无力起来。

他觉得身边的陈郁脆弱得像纸，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那天天台上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每次想起来都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后怕，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所有的问题只要加上人命二字，就都会变得可怕且沉重起来。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挫败。

他不知道怎么去帮他，更不敢就这么直勾勾地揭露他手腕上的伤口，他之前如此处心积虑的隐藏——操场上本能地甩开自己的手，一口咬定拒绝自己查看伤口，就是为了隐藏自己那些可怖可怕的伤痕，害怕把别人吓退吧。

“陈郁。”林光轻轻喊了他一声。

“嗯。”陈郁应了他一声。

“你……想好考什么大学了吗？”林光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头一次觉得这双深邃的眼睛里藏着些沉重的东西，藏着苦苦的挣扎。

陈郁摇头。

“那……你有想去的城市吗？”

“成都吧……”

“为什么？”

“我看书上说，它是中国最具幸福感的城市。”

林光愣了愣。

“那考四川大学怎么样？我们一起考。”

“我不知道考不考得上，我英语不是很好。”

“无所谓，有个目标就行。”林光本来想去抓他的手，但思考了两秒，把刚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我们一起考，考四川大学，一起去成都，怎么样？我数学也一般，我帮你补英语，你帮我补数学，可以吗？”

车在路面上平稳行驶着，两个人互相对视着彼此的眼睛，身后的窗外是倒流的人群和街道，车窗没关，风刮过玻璃的呜呜声裹着嘈杂的路人交谈溜进了车里，但陈郁的世界此刻静谧无声的，只有他刚才说的话一直在他耳边荡着，好像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那两个字——一起。

他看着林光亮堂堂的眼睛，喉结动了动，嘴边滚落出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