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驶离镖局大门时正好出了太阳，天上泼墨般的云彩被染成了几重颜色，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穿过，洒下一地斑驳的树影。

马车尾部竖着一杆高高的金黄镶红边的大旗，上书镖局的名号。风晏当先走在最前面，镖师们围着货物形成一个包围圈，把镖码保护在中间，三个趟子手一边赶着马车，一边轮流喊着“合吾”亮镖威。

这两个字为所有镖局走镖时必喊的，是镖局业祖师爷张黑五名字的谐音。

他们每个人都能默契地找到自己的位置，赫连就相当多余了。他本想跟在最后，但风晏伸手一扯他的马缰，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

“把斗笠戴上，挡太阳。”风晏道。

赫连的装备是贾曦替他准备的，按照镖师的标准来，倒是一应俱全。斗笠就挂在马鞍上。

赫连直视前方，只当没听见。

风晏好言好语道：“没必要赌这个气，晒的是你自己的脸。”

赫连聋得很彻底。

风晏叹了口气，把斗笠解下来给他戴上：“齐小小的哥哥是从前的一个镖师。我第一次出去走镖的时候十五岁，还是个愣头青，她哥哥很照顾我，教我怎样和土匪打交道，怎样防备明枪暗箭。现在他不在了，他仅剩的一个亲人就是齐小小。你也看见了，齐小小的腿不方便，没人找她提亲，她还一个人在侯府做丫鬟。你说，我能不关心她吗？”

赫连这回不聋了，动了动眼珠子纡尊降贵地瞥了风晏一眼，算是表示自己听见了，但很可惜哑巴还没治好。

“我对所有过世镖师的亲眷都很关心，只是其他人你没看见而已。”

赫连依旧不吭声，风晏没办法了，问他：“你说吧，你想怎么样才行。”

赫连这才开口道：“一进侯府，你先是和侯爷相谈甚欢——他还非要指定你来押镖，也不知道是看上你什么了，再是拉着故人胞妹说悄悄话，我在旁边是不是挺多余碍眼的？”

风晏不敢吭声。

“我不想显得太小心眼，但我心眼也的确不大。以后我不想再听你提到侯府了，我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风晏马上点头：“好，不提侯府。”

赫连算是勉强满意了，伸手调整了一下斗笠的帽檐。

他表面上一副“爷大度饶你一回”的模样，实际上内心是暂时逃过一劫的庆幸。和风晏闹脾气一部分的确是因为不高兴，但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把包轩今天说的那句话给岔过去，万不能让风晏想起来琢磨杀破狼三星里的“杀”究竟是谁。一旦风晏起了怀疑问起他来，赫连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解释。

十四神里的将星七杀、耗星破军以及桃花杀星贪狼合称“杀破狼”，七杀为搅乱世界之贼，破军为纵横天下之将，贪狼为奸险诡诈之士。此三星一旦聚合到了一处，那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动荡，但往往也能带来巨大的开创。

赫连知道自己是七杀，也知道风晏是贪狼，他立刻便明白了，赫连广必定是破军。这个发现让他非常兴奋。

而至于包轩是怎样看出来的，这就不是赫连现在能搞清楚的了。或许是武曲星主的特殊能力吧，会识人的才能做大将嘛，他这样猜测。

如赫连所愿，他这通半真半假的脾气发得挺管用，风晏不管还有没有在心里琢磨侯府中的事，至少轻易不会问他什么了。

赫连悄悄偏头看了风晏一眼，稍微有那么一点愧疚，下一秒再次荡然无存。

这样的事他经历过不止一次，那些后悔、内疚、自责、犹豫、仁慈、同情之类的情绪每回都来得快去得也快，浮云一样飘来又飘走，无影无踪。内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他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赫连偶尔也会觉得奇怪，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觉得有些事其实并不该这样做。

但他很快就不这么觉得了。

“有些事我先跟你说一下。”风晏道。

赫连：“嗯哼。”

风晏严肃道：“走镖的过程中，各种讲究各种忌讳非常复杂，我们必须确保每一个细节都万无一失，才能保住身家性命，用最小的代价将镖码安然送达。所以，这一路上你必须事事都听我的，只要是我说的话，哪怕你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必须照做，我不会对你留任何情面。因为这不仅仅是你和我的事，且不说这些镖码一旦有个闪失，镖局就要赔得倾家荡产，最重要的是那十五个镖师和三个趟子手的命都系在我身上，我是他们的总镖头，不可能把自己的儿女情长放在他们的命前面。你明白吗？”

赫连认认真真听着，表现出了难得的懂事：“明白，我都听你的。”

得了他的保证，风晏放松了语气：“不过你也不必太紧张，我的狼都在暗中跟着。我亲自走的镖到目前为止还没丢过，有了狼以后，随我一同走镖的镖师也基本不会再丧命了……”

赫连迅速捂住了他的嘴：“嘘！不说不破！”

风晏被他吓了一跳，笑着握住他的手：“百无禁忌。”

身后传来某个镖师的一声咳嗽，赫连回头看了他一眼，紧接着一整个人都黏到了风晏身上，两匹马并驾齐驱。

风晏笑他：“你看你像比我大两岁的人吗？”

赫连道：“别说没用的，叫声哥哥我听听。”

风晏：“呵。”

“叫一声嘛！”

“不。”

“没劲。”赫连噘噘嘴，坐直了身体。

风晏唇角微扬，往赫连那边凑了凑，语气是让人骨酥神迷的暧昧：“哥哥，好哥哥，哥哥身上好香呐，闻着像个桃子味儿的糯米团，就是不知道软不软，什么时候给我尝一口呀？”

赫连浑身一抖，头皮都炸开了，又震惊又想笑地瞪着风晏，组织了半天的语言才憋出一句：“你有毛病吧！”

风晏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也不小，那么多人就在后面，谁也不能保证他们绝对听不见半点。这大白天的，是个人都干不出这种事。

赫连头都不敢回，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风晏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虎牙。

小样，跟他比浪？没人浪得过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前方的镇甸已经出现在了视野里，风晏恢复正经，转头对镖师们道：“在前面小杨树村住一宿，还是住邓家老店。”

镖师们点了点头，风晏又对赫连道：“进店之后，吃饭喝水前记得先给我看看，晚上和我睡一起。”

赫连眯着眼睛看他。

“干嘛？”风晏笑了，解释得有理有据，“两个人同睡是为了安全着想，你要想和别的镖师一起睡我也不拦着你。再说我的下半句话是睡觉不要脱衣服，这样要是有什么情况可以立刻起身。”

赫连刚刚吃了瘪，这会儿存心找回来，于是道：“所以意思就是，你让我和你同床共枕，但什么也不能做？”

风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脱衣服也可以做。”

赫连再次炸毛，险些一爪子拍在他脸上。

身后又传来一声咳嗽，听起来像是真咳嗽，但赫连还是僵硬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相比起来，风晏表情从容，面色红润有光泽。赫连气得不轻。

早晚得让他臊上一回，赫连恶狠狠地想着。

进了小杨树村，这些人路很熟的样子，直奔邓家老店就去了。进店以后赫连发现他们的确是非常熟的，小二和掌柜都认识他们，掌柜还亲自过来询问道：“哟，风总镖头又走镖呐。这次还是老样子吗？”

风晏没马上回答，而是先问赫连：“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赫连道：“我不挑，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风晏却对掌柜道：“有猪肘子吗？给他来一盘。”

“有的有的，我们这儿的卤猪肘子还是招牌菜呢。”掌柜的放下一壶茶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猪肘子？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吧。”赫连有些惊讶地吞了吞口水。

风晏走神了一下，很快道：“当然知道。”

这时去安置货物的几个镖师回来了，围在桌边坐下。他们一半人还在后院守着，轮换着吃饭。杨郃道：“总镖头，都看过了，一切正常。”

风晏点点头，给赫连倒了杯茶，闻了闻才拿给他：“酒是不可能喝的，凑合着喝茶吧。”

赫连学着他的样子也闻了闻，只闻出了这茶一般：“你该不会吃什么之前都要闻一下吧？闻蒙汗药吗？”

风晏“嗯”了一声。

“狗鼻子呀你是。”

风晏道：“这世上就没有绝对无色无味的药，蒙汗药本来就有味道，仔细闻能闻出来的，你闻不到是因为这里面没有。”

“哦。”赫连乖巧点头，又问杨郃，“你们刚刚出去看什么了？”

杨郃耐心道：“店内巡视一遍，看看有无异相，以防被人瞟上；店外巡视一遍，看看有无异风，以防被人贴上；进厨房巡视一遍，看看有无异味，以防暗中下药。”

“什么是……”

赫连刚开口，风晏便道：“异相就是店里有可疑的人，异风就是店外有可疑的迹象，异味就是食物中有人做手脚。”

赫连道：“好麻烦哦，你们真不容易，要是世上没有贼人就好了。”

风晏笑了笑：“世上要是没有贼人，也就用不着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