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四、
小说: 明月不归沉碧海 作者:白裴 字数:9444 更新时间:2024-06-17 23:36:07
昨夜睡的晚,隔日醒的就晚,白昙用小厮端来的水洗了漱,拉开房门,外面阳光明媚,恰是好时候,白昙走进阳光里,暖意让他心里的郁气散了一些,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浅塘旁有一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碗鱼食,白昙走过去端起鱼食开始喂鱼。
不远处传来水声,透过树叶间的缝,可以看到是小桠在洗衣服,少女用襻膊束住袖子,露出两节细藕似的胳膊,正努力将水从井里打上来,她将洗好的衣服扭干晾到架子上,但力气小,衣服仍然滴水如下雨。
“小桠姑娘,我们来帮你吧。”
白昙听到诵文的声音,看了过去,两人该是刚逛街回来,手上都拿着东西,小桠比比划划,白暮已经放下东西伸手帮她扭干了衣服,挂着都不滴水,诵文也放下东西上手帮忙,没一会儿两人就帮小桠晒好了衣服,小桠不断鞠躬道谢。
“小事小事。”诵文不甚在意的道,白暮笑着附和。
白昙继续喂着鱼,白暮走过来喊他都未曾抬头。
“师尊,鱼要撑死了。”
闻言,白昙低头看了看,原本满满的一碗鱼食已经将要见底,他看向白暮,迫人的气势陡然压了过来,强大的压迫感瞬间让白暮腿一弯差点就跪到地上,白暮被他平淡如水的眸子看的心里没来由的发虚,喉结滚动了几下,掌心竟起了汗,白暮的呼吸都不由的沉重了起来,胸口像被压着石头,又闷又痛,他直不起身来,也动弹不得,窒息的恐惧感从心底向四肢蔓延,指尖发麻。
白昙将碗里的鱼食全部抓起丢进塘里,惊的红鲤摆尾游远,放下了碗坐到凳上,碗底磕在桌上,收回了目光,白暮身体一松,胸口处豁然开朗,猛的呼吸了几下,如蒙大赦,他小心翼翼觑着白昙,奈何白昙脸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表情,难以揣测真意,看白昙就跟看新下的雪一般,白茫茫的一片,他一早出了门买了糕点,默不作声的拿出来摆到桌子上,去厨房提了壶热水泡了盏茶。
白昙吃这一块糕点说甜了,那一块糕点淡了,都是小咬了一口就丢回盘子里,端起来茶喝一口浓了,换一盏淡了,来回五六盏茶都不让白昙满意,买的包子是菜的不吃,粥没放糖不吃,没一样是吃了第二口的。
“师尊……心情不好?”白暮试探性的道,这些都是按平常白昙喜好买的。
白昙点了点直接承认道:“很不好。”
白暮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不敢再问了,索性单膝跪到地上道:“那,师尊打我一顿如何?”
白昙再次看向他,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道:“出去查案去。”
白昙的衣摆在白暮面前划出一道弧度,明明纯白,然最绚烂,若最黑的夜,砰的一声烟花绽放,白暮被白昙推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没摔疼,但他还是哎呦的叫唤了一声。
白昙头也不回的道:“不许哭,要哭,滚远点哭。”
白暮不仅不想哭,反而想笑,不知为何,莫名觉得可爱的紧,师尊生气的样子真的好可爱,他攥拳抵在唇边,忍笑忍的肩膀颤抖,感受到了一道冷冽的视线,白暮麻溜的从地上爬了起来,道了一声弟子告退。
“季公子又要出门采药啊,带我一起呗。”诵文道。
季楚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牵着小桠出了门,白暮正拍着灰朝他们走来,诵文示意他跟上,他们俩负责跟着季楚,敬钰离书和邝茴已经出了门,他们三个负责去衙门找近几年的孕妇小产死亡卷案。
诵文双手枕在脑后,无所事事的样子,季楚给小桠买了一串糖葫芦,诵文也就买了两串,与白暮一人一串,不过吃了三颗糖葫芦的时间,几人就出了城,进了山。
“季公子,你们家药堂应该不缺草药吧,怎么还要自己辛苦去采?”诵文咬了一颗糖葫芦在嘴里。
“每日来诊病的人多,多备一些,未雨绸缪。”季楚回道。
诵文嚼着糖葫芦,了然的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师兄也是大夫。”白暮道:“他曾跟我说,救命的药加入一味药材,有时不仅会失了药效,甚至从救命药变成夺命药,所以成为一名大夫,需要经年累月的经验。”
“那是自然。”季楚伸手抹去小桠嘴角的糖渍,小桠将糖葫芦举到他嘴边,季楚温柔的笑了笑道:“我不吃,你吃就行。”
“都言医者仁心。”诵文笑道:“自是不会干活剖人腹取子的勾当。”
“……”季楚笑容一顿,目光向他们这边望了一下,很快就收回看着小桠,笑容淡了下去,眼里的温柔荡然无存,整个人也恢复到原先的样子。
诵文吃完了最后一颗糖葫芦道:“你说,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被人活活剖开肚子,得有多疼?”
“……”
白暮看着季楚棺材板一般的脸上像是裂开一道细缝道:“然后取出自己还活着的孩子,看着他死亡,会有多绝望?”
“够了!”季楚沉呵了一声,吓了小桠一跳,他连忙摸着小桠的头安抚,道:“那你们就尽快去找到凶手,何必冤枉无辜,浪费时间。”
诵文懒懒的道:“不急,晋州好山好水,我得不负美景啊。”
“如此,宗师要好好赏赏。”
“那是当然。”
季楚拉着小桠快步走在前面,离他们远远的。
“季公子,唐县应该在山脚下吧。”白暮状似不经意的道,朝山下望了望。
季楚一脸不耐烦的道:“是,怎样。”
诵文道:“季公子这么激动作甚,我记得那个男人就是唐县的吧,他为了给妻子申冤,散尽了家财,如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怎一个惨字了得。”诵文啧啧两声。
季楚走的更快了,小桠绊了一脚,差点摔到地上。
白暮不紧不慢的道:“季公子急什么。”
季楚道:“时间不早了,慢了挖不了多少草药。”
诵文打了个哈欠道:“这不是有我们两个帮你吗?”
季楚冷然道:“谢两位好意,两位还是赏景去吧,免得无聊乱揣测人。”
诵文道:“行啊,我看那边景不错,老幺,我们去看看。”
季楚看他们朝一个方向走去,有些急道:“西山常年瘴气笼罩,两位虽是宗门之人,但我劝两位还是换个地方。”
诵文得了趣似的笑道:“那又如何,我像是会怕吗?我诵文这一生除了我师尊何曾怕过什么。”
两人轻轻一跃跃到树枝上,只见两道黑影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林深处,越往山里,树林愈密,遮天蔽日,愈来愈幽静,鸟鸣声都少了许多,不过多时,两人就来到了瘴气边缘,往里看一片混沌,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两人不敢轻举妄动,这瘴气不仅仅是瘴气,其中所含错综复杂,两人围着边缘搜寻了一会儿,没什么收获,最后决定不能冒险,先回去告诉白昙。
两人步行下了山,留意沿途有什么不寻常的,诵文在山脚下驻足,时而蹲下翻草,时而仰头看树并拍一拍。
“师兄,有什么发现吗?”白暮问道。
“这树有被砍过的痕迹。”诵文拍了拍手道:“地上也有布置还未触发的陷阱。”
周边城镇必有上山砍柴,采药与狩猎之人,其中除了用于自家就是到集市上去卖来贴补家用,两人并未回晋州城,而是去了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进了城径直往集市走,集市应有尽有,大多都是山货,两人对视一眼,来对地方了。
“这样,我们问就问那些贵的不常见,最好是西山的,最后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点了点头开始行动,什么老伯婆婆大姐,全往甜里喊,两人脸上挂着无害的笑,才问了一半,两人不断起身不断蹲下,腿都麻了,嘴也说干了,脸也都笑僵了。
白暮揉了揉脸,顶了顶腮,继续笑着蹲下道:“老伯,你这参怎么卖啊?”
原本昏昏欲睡的老伯一下子来了精神,坐正了道:“五十两一株。”那老伯怕白暮又像旁人,问了价格就摇头走开,急道:“别看我这参贵,我这可是豁出去了命在瘴气里挖的,魂都给我吓没了。”
白暮眼睛一亮,立马去喊一旁的诵文,两人一起蹲到老伯摊前道:“老伯何出此言?”
那老伯皱眉看着两人道:“你们买不买?”
“买,当然买。”诵文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道:“不知老伯可说。”
老伯去拿荷包,打开看到里面白花花的银子,立马笑的见牙不见眼,原是老伯几日前去山上采药,家中已经揭不开锅,所以冒险前往深山,他挖参时忽闻婴啼,断断续续的,时有时无,然老伯当时就被吓破了胆,爬在地上,但也不敢放弃希望,他隐见不远有山洞,但是年老眼花,什么也没看见,又是一阵婴啼,老伯挖了参就下山了。
此时旁边卖狍子的猎户也道曾在山中听见婴啼,空荡荡的山里突然响起这一声,霎时毛骨悚然,吓的他月余不敢上山,那猎户又道:“而且那山上住着个大妖怪,食人肉喝人血,可怕的紧。”
诵文状似惊讶,又像是控制不住好奇的道:“那……那你见过没有啊,妖怪长什么样啊。”
“这个……”猎户摇了摇头道:“这我倒是没见过,我也是听说的那妖怪长的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
“这样啊。”诵文颇觉遗憾道:“叔叔你这鸡怎么卖?”
“一两,山上的野鸡,今早刚打的,你看,还活蹦乱跳的,也有些年头了,和参炖汤最是滋补。”猎户一看生意来了,立马介绍道。
诵文利落的付了钱,怀疑道:“那西山真有那么邪乎吗?”
“小公子你别不信,那西山背面有一座极乐园,旁人轻易是进不去的。”猎户将鸡提给他,低声道。
诵文接过鸡,同样低声道:“这极乐园一听就不是什么寻常地方啊,怎么去不得?”
猎户见他好奇心实在太重,索性摊开了说:“其实就是弃婴塔,阴气重的很,经常闹鬼,只有那老歪能进去,家里人全死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通常都是把孩子交给他。”
诵文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谢了。”
“客气,是我要谢谢你照顾我的生意,慢走啊。”
两人找了专门收拾鸡的地方将鸡收拾干净了才回去。
季府前院就是杏林堂,白昙越走近,药味就越浓,白昙从小门进入,杏林堂颇大,两面都是到顶的药柜,看方抓药是学徒的事,季盛明负责看问诊写方,还有很多人在等待,堂内可谓是人满为患。
季盛明在一边询问病情,一边低头书写记录,并未看见他,白昙并不是来找他的,他穿过杏林堂,走到门边,堂中病人无不称赞他妙手回春,杏林高手,有些人甚至是慕名远道而来,白昙回头就能看到药柜上的匾额,书写医者仁心。
白昙走出杏林堂来到街上,街上热闹,白昙伸手拿了个拨浪鼓来玩,摇着沉闷的响,旁边有妇人问着价钱,背上背着一个约莫一岁的孩子,孩子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软软香香的,孩子一直看着他,白昙化出了一朵小小的昙花去逗她,小孩伸手去抓,好小好小的手只能握住他的一根手指,小孩啊啊的笑,无比纯真。
白昙买了五个拨浪鼓,路过首饰摊的时候又买了七个绢花,六个小风车,四个布老虎,转了一圈从后门回了府。
诵文和白暮时回来,已近晚饭时刻,诵文提着鸡朝正在井边打水的季楚举了举,笑道:“季公子,借厨房一用啊。”
“随意。”
“谢了。”
诵文用锅炖上鸡汤,白暮坐在廊台上,吃着无花果干和小桠给的野果子,目光穿过树叶之间零散的隙,可见点点的白,白昙拿着小风车,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手拨转,白暮起身又坐下,坐下又起身,而后又坐下,吃着无花果干,食不知味,时不时扬起脖子,奈何树高,始终不得见,白暮挠了挠头,捡了个石头去砸塘中结伴的鱼,平静的水面顿时像摔在地上的镜子,四分五裂,竟生一种思之念之终相隔,含泪与血补镜面的悲凉感。
白暮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他迫不及待想要抹除心里的焦躁,如涸辙之鱼迫切渴望水塘,门口传来动静,是去衙门的三人回来了,每个人怀里都抱了很多竹简。
“师兄。”白暮喊了一声,小跑了过去帮忙拿。
“不用,我们正好搬去给师尊。”离书道,三人将卷宗搬去白昙住的地方,白昙让他们放在塘边的小桌上,堆了满满一桌,三人如释重负,活动着身体。
邝茴道:“师尊还要细查什么,我们帮你。”
“不用。”白昙边道边伸手拿了一个:“先去吃饭吧。”
一早离书三人就去了衙门,禀过了县令,那名男子之前报过官,但因并无证据,还被以诬告的罪名抓进大牢,是季盛明不仅不计较还将他保了出来,衙役打开案牍库,一排排的架子仿佛看不到尽头,卷宗浩如烟海,抛却寿终正寝的,也依然多如牛毛,季盛明行医三十余载,要从中找寻写有季盛明的卷案犹如大海捞针,哪怕用吟承做的寻器蝴蝶找出含季盛明的卷宗,堆的如山一般,三人只得从近处翻找。
白昙看着这一桌卷宗,琢磨了一会儿,打开竹简,这是三年前,邻进一庄怀胎三月妇,只是来找季盛明把脉确认过了有喜,不过半月食糯米窒息而死,白昙放下竹简,念诀结印化花瓣百十,默念剖腹二字,话落,几片花瓣落于竹简。
白昙伸手拿了一卷落了花瓣的竹简,五年前,附近一庄妇怀六月胎,于杏林堂开五副安胎药,月余梦魇,小产血尽而亡,剖腹得一女婴,然婴已于腹中窒息。
“小十,将这些饭菜端给师尊。”诵文端起托盘道:“顺便将今天的事跟师尊说一下。”
白暮站在原地不动,不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接。
“怎么了?”诵文放下托盘疑问道。
“师尊生我的气了。”
诵文一听,先是一愣,而后捧腹大笑,嘲笑完了道:“你怎么把师尊惹生气了?平常我们最乖最听话的小十师弟,竟然把师尊惹生气了?说说。”
白暮低着头无辜道:“我不知道。”
诵文笑的更加肆无忌惮,拍了一下白暮道:“你也有今天。”
“既然这样,我去将饭菜端去。”诵文道,白昙本也恋静,不喜热闹,诵文端了菜往白昙住的地方走,白昙坐在塘旁小桌上,还在翻开看卷宗,诵文将今天所知之事一一说出。
“师尊,那瘴气内必有古怪,只是弟子修行浅陋,无法近前。”诵文道。
白昙放下卷宗略一点头,表示知晓道:“明日你去查一查孙夫人喝过的安胎药剩的药渣。”顿了顿又道:“将熬药的药罐拿回我看一下。”
粗略看过几份案卷,这些孕妇的死因各不相同,但许多都是血崩而亡,提及季盛明的不过了了几句,是都来开过安胎药,不过要是安胎药有问题,官府也不可能没有验出,可安胎药却是唯一有相同之处的,或许是自己一开始想的狭隘,先入为主认为季盛明一定有问题,是不是有什么忽略了的地方。
“好,那我就不打扰师尊用膳了。”诵文说罢就走了。
白昙看着白灼菜心里碎碎的蒜末,脸上终是流露出了嫌恶,耐着性子开始挑蒜末,一碗饭一盘菜心吃完,白昙就放下了筷子,听到脚步声,抬头。
小桠将汤盅放到桌子上,而后开始比划。
盅内装的是参鸡汤,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多谢。”
小桠又开始比划。
“抱歉,我看不懂。”
小桠有些急了。
“我会喝的,谢谢。”白昙仍是不解其意,只得猜,他从袖中拿出了一朵绢花给她道:“谢谢你端来和你的果子。”
少女受宠若惊,犹豫再三还是接了过来,羞涩的低下了头,朝他鞠了几躬,转身离开,步调无比雀跃,白昙用勺子搅了搅鸡汤,舀了一勺喝,咸淡适中,白昙边喝边思索,串珠里的怨气飘了出来,它在桌上绕转,在鸡汤和果子上流连。
“人参鸡汤,咸的,很好喝。”白昙舀了一勺鸡汤,示意了一下,不过它只是一缕怨气,没有实体,不通人事,并无五感与六识。
小怨气显然对鸡汤失了兴趣,飘来飘去最后停在小风车上,不停的穿过,锲而不舍,最后好像急了,飘回来缠在白昙的手腕上,并未回去,白昙放下汤勺,拿起风车,拨转风车,怨气立即飘到风车旁,看起来很开心。
白昙伸手摸了摸怨气,怨气开始乱飘,在他的指间穿梭,蹭他的脸颊,白昙轻轻拍了拍怨气,怨气才乖乖的缠回他的手腕,这缕怨气太过微弱,他只看得出是很多死于非命的胎儿的怨,却具体不知是多少,更不知是几月份的胎儿。
世间倒有一术,剖未满月份婴孩,取羊水以翁装,辅以母血,不日可成怨灵,剖胎者断他生存路,又将魂魄囚于方寸之地,断他轮回转生,积年累月吸食母血中不甘与怜爱与恨,怨气与日俱增,是最对付以及最恶毒阴狠之术。
小怨气一直不肯回串珠里,无论白昙怎么点它就是不肯回,白昙只得将买来的玩具在桌子上堆成一堆让它自己玩,然后道:“我要睡觉了,不准调皮。”
小怨气飘动着,似是答应了。
隔日白昙感觉脸上痒痒的,伸手挥了挥,翻了个身道了句别闹,被打扰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悦,又因为意识尚不清醒听着软声软气含含糊糊的,带着懒散。
然而蹭他脸的东西还是没有停下,白昙睁开眼睛,抓住那作乱的东西,小怨气被揪住了尾巴,不断挣扎,白昙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伸手弹了一下怨气,怨气终于老实不动了,飘回串珠里。
院中季楚和小桠正在晾晒炮制好的药材,小桠藕粉罗裙,头戴淡粉绢花,笑容夺目,她放下手中糕点,伸手比划了什么,季楚笑着回了句好看,少女害羞低着头,双颊飞霞,见白昙走来,鞠了一躬,又端起糕点对白昙比划。
季楚笑容稍敛道:“仙尊,小桠请你吃糕点。”
白昙伸手捏了一块,糕点尚温,咬了一口,糕点入口,有淡淡的药香,淋了蜂蜜,中和了苦,道:“好吃。”
小桠端着碟子往白昙这边推,比划着。
季楚道:“小桠让你多吃点。”
白昙看着小桠纯真无害的笑,面色不再那么冷,周身的疏离感也淡了少许,道:“谢谢,你也吃。”而后看了看她头上的绢花道:“好看。”
小桠又朝白昙鞠了一躬,脸上的红尚未退去。
季楚对小桠道:“你放着,仙尊若要吃,会自己拿。”
小桠放下碟子开始忙碌,铺开箩筛上的药材,白昙吃完了糕点,又拿了一块,糕点确实好吃,慢条斯理的道:“小桠天生不会说话?”
季楚沉默的翻着药材,似是不想跟他说话,但他敛眉,还是道:“六岁那年,我随父上山采草药,偶然发现了被遗弃在山林间的她,父亲就把她抱回了家抚养,一岁后发现她不会说话,我就喊她小桠。”
白昙吃完糕点,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帕擦手,转身离去。
“师尊……”
正在擦手的白昙听到白暮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从昨天让白暮滚之后他当真是滚的远远的,至此一直都没见到他,低头继续擦着手道:“如何?你也要绢花?”
“不是……我……”白暮着急道。
然而还未等他说完话,一朵白山茶就簪到他耳边,绢花做的极为逼真,栩栩如生,是上好的料子,虽不染香,却让人感觉有浅香,在鼻间萦绕不息。
“我来给师尊送茶。”说完,白暮将茶双手奉上。
白昙看他,白暮微欠着身,低眉顺眼,无比谦恭,伸手接过了茶,把帕子丢到他身上,从他旁边走过,帕子砸到白暮身上,明明轻的没有多少重量,仍像巨石投入湖中,溅起颇大的水花,荡开的涟漪,拨动的弦音沉闷悠远,白暮下意识伸手去接到掌中。
白昙走了几步,回头看白暮像傻了一般站在原地,道:“这般不想见为师。”
白暮回神去看了他一眼道:“不是,我……是怕师尊不想见我。”
“过来。”白昙朝门边走。
白暮眼里刹那间如拨云见月,盛满清辉,但心里又残着不确定,小跑到白昙身旁,喊了一声师尊。
“去问一问,季楚所言虚实。”白昙走到门前,外面正站在五个年过半百的妇女,或抱着婴儿或择菜正在聊天。
白暮为难的皱起眉头,他瞥了一眼白昙,白昙气定神闲的喝着茶,全然不顾他如何,但是师尊好不容易消了点气,白暮在心里纠结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他鬓边还簪着白昙给他带的白山茶,本就俊逸的面庞,衬得更加唇红齿白,添了几分风流潇洒,经年长成了个轻易让人挪不开视线的模样。
“李婶。”白暮扯起的笑有些僵硬,这唠家常的事还是诵文最擅长,他同手同脚的走过去道:“择菜呢?要不要我帮你。”
其中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看了过来,笑了起来:“小暮啊,不用不用,昨天你帮我提东西婶子还没好好谢你呢,一会儿去婶子家吃午饭。”
“不用不用,都是我应该做的。”白暮还是伸手帮她择起了菜。
“诶,那是一定得去的。”李婶说着开始热情向大家介绍白暮:“他呀可是宗师,来帮我们收西山那只大妖怪的。”李婶又看着白暮忧心道:“你那师弟的伤可好些。”
白暮一时忘了,他昨日胡编乱造了个理由,因师弟受伤暂住在季盛明家养伤,道:“好的差不多了,主要是季大夫医术高超。”
气氛一下子热喧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让白暮无从插嘴,只能笑着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然后揪芹菜叶子,等她们问时才随意附和一句,见她们将话题说到季盛明身上,都是夸他一家如何如何。
“李婶,不知那小桠为何不会说话。”白暮趁机问出。
众人闻言,皆都惋惜,李婶道:“这小桠也是个可怜的人儿呦,刚出生就被抛弃在那吃人的山上呦,若不是季大夫抱回来,早就没了哦,刚被抱回来的时候,还没有猫大,那眼看着,就要活不下来,我觉着都没足月呢。”
“没足月?”
李婶点了点头道:“我也是接过生的,那小桠看起来也就七八个月份。”
另一个妇女道:“那也有可能本来就小,家里穷,她父母一看不知养不养的活,怕浪费米水,就弃了。”
众人啧啧,一人道:“作孽呦,好歹是条命啊。”
又一妇人道:“谁敢把未足月的孩子抱回家。”
白暮状似好奇道:“为何?”
李婶道:“这未足月的孩子生下来没有活的话,那怨气是极大的,轻则搅的家宅不宁,重则家毁人亡,尤其是这女婴,所以啊,若是没有活下来的希望,就会用黑布裹着,一定要裹的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趁他没睁眼,不认人,记不住时丢到那乱葬岗上,这样他看不见,记不住,就寻不到,闹不了人了。”
白暮了然的点了点头。
李婶继续道:“十二年前,那山坳子县的沈家,就是不信邪带回了家,哎呦呦,一夜之间,二十口子人全死了,就是被那邪物害死的。”
白昙倚在门上喝尽了茶,看着妇人堆里的白暮,不知又说到了什么,李婶兴致勃勃的问白暮宗门之人可不可以娶亲,白暮一时懵了。
其他妇人又被勾起了兴趣,全然将回家做饭的事抛诸脑后,白暮手足无措,耳尖都红了,他不由得摸上鬓边的山茶,那抱婴儿的妇人顿时就明白了。
“婶子,人家有心悦的人了。”
白暮脸也红了,不是两个字说的磕磕绊绊。
李婶笑眯了眼睛道:“要不要婶子给你撮合,婶子以前可也是成过好几对。”
白暮突然想起他许的愿,正好落进陶罐的铜板,破开水面时荡开的涟漪。
白暮低头勾唇一笑道:“他……是我这辈子都配不上的人。”
妇人们互看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妇人连忙哄着,时间不早了,菜也择完了,也都散了各回各家,李婶说什么也要白暮去她家吃饭,哪怕他再拒绝,还是生拉硬拽了去。
白昙看着院中帮小桠提水的季楚,在听到婴啼的时候,水桶摔回了井里,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的出现了恐惧,想要逃避的恐惧,季楚感受到视线,看了过来,云淡风轻的收回,继续提水,等季楚再看去时,门边已经没人了。
白昙落于西山瘴气边缘,自掌中化出一枝昙花,走进瘴气中,犹如走进另一方世间,荒芜,凄凉,萧索,万物凋敝,没有任何生机,深山本就幽静,现在更是静的落针可闻,唯有他的脚步声与衣服摩挲声,慢慢回荡,难窥日月,不知时间,浑浊的空气都凝滞,树木仅有一团模糊的黑,只能看见轮廓,如无数人影,在暗处凝视,左手执竹扇,扇上一点墨痕。
循山路向上,咔嚓一声响,好像什么被他踩碎了,蹲下查看,不过是颗头骨,像是什么动物的,抬头看了看,白骨遍布,瘴气内活物无法生存,死尸腐化,亦是瘴气来源之一,小怨气飘了出来,在他面前晃,似是急切,白昙伸手拍了拍,道:“你带我去。”
小怨气向前飘远,越往深处,瘴气愈浓,也愈来愈黑,极易迷失方向,手里的昙花的光也显得微不足道,渐渐成一个朦胧的光点,不得不再倾注些修为,待又走了不知多久,等他察觉时,已经走进一处山洞,小怨气缠回他的手上,白昙缓步朝里走,瘴气浓到伸手不见五指,不知山洞多大,何形,突然又不知踢到了什么,蹲下身看是一个陶罐,陶罐很普通,很小,纳一足月的胎儿,略显吃力,即使没有足月,也要用塞。
白昙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再细看那封条上的术文,果然是豢养怨灵之术,他起身,念诀结印,扇子一挥,暂时驱散了洞中瘴气,视线刹那清明,洞内目所能及之处,是一模一样的陶罐,细数下来整整有十七个,洞最里面的罐子,已经积了灰,看起来很多年了。
小怨气慢慢蹭着他的脸,像是在诉说它的委屈,白昙道:“我知道,我会的。”
瘴气慢慢汇了进来,白昙单膝跪到地上,缓着晕眩,压着涌到喉间道腥甜,这瘴气虽他不足为惧,但呆的过久吸食过多还是会影响心神,且他内伤一直未好全,每次动用修行都需三思。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白昙的呼吸重了起来,恍惚间看到了个浑身是血的人,血腥气笼了过来,令人窒息,他的身上插满了剑,那人抬起鲜血淋漓的手,血珠从指尖滴落,滴到白昙的睫毛上,心脏猛的跳了一下,眨了下眼,眼前一片血红,伸手去擦,再睁眼,面前血人早已不见,取而代之,是一袭粗布麻衣,右胳膊挎着竹篮,他从竹篮里拿出一块殷红的樱桃,喂到他嘴边。
阿昙……
那人轻声一唤,白昙张嘴将樱桃含进嘴里,樱桃的甜仿若化在口中,令人贪恋不舍,白昙迫不及待的去抓他的手,此刻他的内心尽是恐惧,双眸颤动,喉间发紧,还要樱桃,不要,不要离开我,白昙抓不住他的手,唯有穿指的虚妄,哪怕虚妄,他还是膝行向前,摔到地上,仍是爬起,执着散去的人影,我想你了,我真的想你了,你让我看看,你的脸,你抱一抱我,求你了,十指渐收,在地上留下深深的指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