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是条河(已售出)
小说: 乐色车 作者:远鹤渊殊 字数:4951 更新时间:2021-08-24 14:46:15
姜旭倾伏着做了半小时的试卷,挨挨延延地等到放学,等到他们都聊着奇奇怪怪的悬案八卦走远了,才从臂弯里把脸捡起来去看看饿一整天的金鱼。他们班七十多个人养了这两条金鱼,平时不管它们生死饿病,只有他愿意喂养着,偶然地换盆干净水。不过因着他觉得金鱼和野鱼区别不大,能使它们活下来的水不能太干净,偶然的时间也就长许多。浑水也能印出他十七岁,圆满的脸。他捏了把鱼食,一两颗的喂食,眉梢和眼角低垂着,薄薄的肩膀把鱼缸环住,额头抵住玻璃缸壁,定定地瞅着金鱼红橙摇曳的尾巴,脸上稍微有点笑的。突然响起敲门声,闯进来一个穿校服的同学,隔壁特殊学校的谷初岩,手腕上扎着红腕巾。他们学校以此来标志他是聋哑人,毫无听力的一类学生。姜旭倾极不明白这样有什么意义,听得到一点和完全听不到,没有根本的区别。总归是只能用手语交流。
他刚下课就跑过来找姜旭倾,美术课穿的围裙还套在身上,红颜料依偎着惨白的脸孔。矮矮的但很灵活地贴到姜旭倾身边,手在胸前小幅度地变换:“他们说一年前的焚烧女童案有新线索了。”
姜旭倾倏地笑了,不接他的话,只用手语问:“你喜欢金鱼吗?想摸摸它吗?”
谷初岩发了会儿愣,点头答应,替掉姜旭倾的位子,双手泡在水里逗金鱼,吓得两条鱼四处躲避他手掌的追捕。姜旭倾一壁比划一壁望鱼缸里飘着红腕巾:不用怕,我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做。我们还是一起玩。姜旭倾好像对“一起玩”的手语有些陌生,做得不如其他的流畅,手指缓慢地在身前摇晃。金鱼饱含饥饿的被捕获,谷初岩理解完姜旭倾的意思,身体痛苦地抽搐一下,金鱼也抽搐一下被他不小心捏死了。
姜旭倾从前边翻过来,迅速地掰开他的手,鱼瘫在他的手中,离了水的尾干渴地摊开,一丁点生气都没有,血水顺延着淌到地上。姜旭倾看看金鱼,看看谷初岩。他像是吓坏了,瞪大眼睛,嘴唇嗫嚅着,既不敢丢掉金鱼,又不敢紧紧攥着。姜旭倾便把金鱼捧走,丢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瞥一眼窗外黄昏也快尽了。
他对谷初岩说:“记得买一条新的赔偿我。”(他不会比赔偿,停着想了好一会儿,用了替代词)
谷初岩答应了,又说:“对不起。”
姜旭倾咧开嘴笑,那条鱼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就算是他喂养的,也不是他生的,死有死的好。唯一可怜没有吃饱再死。但他凝视谷初岩,眼光跟被捏死的金鱼有几分相似,分不清谁更委屈,谁更痛苦。谷初岩于是说:真的会赔你的。
2
河边小花
六月底衡江涨大水,刚好淹到古树脚下,石沙草木皆因水流汩汩而上岸泊在古树根旁,瀑尽这没由来的大水带来的悔恨痛苦。水蜘蛛从河里跳上岸,谷初岩书本一摊开把它压住,顿时就四分五裂,开膛破肚了。谷初岩从来不喜欢虫子,更见不得死物,自己不敢把它揩下来,只好用笔敲击河木,引河边洗脚的姜旭倾过来。他捏了一把红斑小花跑来,见谷初岩递来的书,随便把水蜘蛛尸体捻走,河风耙洗着他们的头发。小花被堆到谷初岩的书上,他用眼神说给予的话。谷初岩看看他,又瞧瞧大河,遂把残花败叶掐去,戴到他发间。
谷初岩说:好看。姜旭倾的眼光攀到他的眼光,斟酌是不是演技。谷初岩虔诚,手上的话没有语气可言,很轻易地就能骗到些蠢笨的家伙。姜旭倾自认不算聪慧,侦不破一个初中生的演技,夸赞的手势成为一个虚晃的光晕,欺骗他。姜旭倾出生起就有了判词:痴懒丑笨。之后的人生不若是为这四字增添佐证。他不相信谷初岩的话,不是单单只不相信谷初岩,是所有的夸赞他都不相信。他认为一旦开始听好的声音就再也不能接受坏了。难道要他在因为原本站在他身边的人离开,失望之后涕泗横流才好吗?不开始虽然懦弱,但确实是逃避的好方法。
他凝视一会儿河流,突然问谷初岩:“在学校还有人欺负你吗?”
谷初岩把笔搁下,直视姜旭倾答:他已经消失不见了。消失不见。姜旭倾耷拉着眼皮,弯弯眼睛阐述一个事实,你把他杀了。谷初岩垮下肩膀嘛,眼睛很无奈地控诉他的编撰,强调道:他只是失踪。失踪和死有区别吗?离开社会关系是死,身体内部意外失衡,蓄意失衡也是死。姜旭倾扯下头发里的花,手掌把它碾磨成汁水了。
他对谷初岩说:“我要回家了。”
谷初岩作业还没有写完,想要留下来写一会儿,但刚对上他的眼睛,他就不说这个话了,垂下手收捡书本和不知滚落何处的笔跟随他的脚步离开泱泱大河。他们在崇云路分别,分别前他们很用◆力地拥抱一下,接着姜旭倾说:“下次再一起玩。”谷初岩点头答应,飞快地消失在拐角处。姜旭倾凝视路牌,好大一会儿往成悦广场去。成悦广场是这个小城市中最大,最中心的娱乐广场,才刚六点钟就聚集了许多带小孩出来的家长和约会的年轻人们。姜旭倾站在广场中心仰望那块LED显示屏,温婉的女主持人在说:“近日本市某高校失踪一名残障儿童,警方已经介入调查……”
兰爱茹将他从新闻中拉扯回来,她问他:“看什么这么出神?”
姜旭倾咳嗽两声,一壁比划一壁开口说:“新闻。”
兰爱茹对新闻兴致索然,瞧见他头发里没有清理干净的红斑小花,摘下来在他眼前摇晃一下说:“诶,这是谁给咱们旭的啊?”
姜旭倾先是愣了一下,才笑着回答(同时使用手语):“好看吗?一个小孩送给我的。”
兰爱茹长吁,拿食指点点姜旭倾的脸,道:“你啊,总是善骗的人。”
3
一起玩
他把肩膀和手臂收紧了,使劲夹住白纸,左手端着水杯,右手举着手机仔细看地址,默念三遍后转弯到美术大学外面的梧桐树。他闻到海棠花的香味,接着他就见到了柴京。柴京把手揣在兜里,长发编成一股麻花辫垂在身后,嘴唇红如烈日,脸孔愁云惨雾。他眼见他从兜里摸出粉底,掩饰他的脸孔,构成个具体又完全虚构的新面孔。他收捡手机后过去,点点他的肩膀,手写道:“你好,柴京。我叫谷初岩,是和你在网上约今天见面的岩。”柴京大吃一惊,没想到和他网聊的男生是这样的小,看起来国小刚毕业的模样,穿短裤系红腕巾,脸庞温顺恭谦,写字歪斜扭曲,每个笔画是勉强拼接而成的。
沉默很久,柴京说:“是我,不过你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谷初岩看着他摇头,皱着眉写下回答:抱歉,我听不见,可能要麻烦你写一下。于是将纸笔塞进柴京手中,手,脑袋垂着并不直视柴京。在他们的关系中是谷初岩欺骗隐瞒了柴京,什么都没说,时常粉饰太平,但柴京确实是因为他才考来这所大学,分明可以走更光明坦荡的未来,非要来这里找他,一个太年轻的欺骗者。如果,如果他和姜旭倾一般大他也不会这样恨,这样愧疚。他在网络上讲话从来只是为了排遣寂寞,即便交朋友除非被动暴露,否则绝不会透露现实中的任何事情。他知道自己在精神上有一种病,但他没有影响到别的人,他自己更是没有嘴去说,没有耳朵去听。所以不强调,不阐述,就当不存在。
白纸递到谷初岩面前,他的手指甲上画小鱼很精致的模样,纸上写了一句话,字迹是如此工整干净,谷初岩不忍读却不得不读:你的名字很好听,我以为你会更大一点。在念国中吗?谷初岩蹲到他身边,伏在花坛边沿上写字,他凑近来看他写:在念国二。谷初岩顿了顿,又添加上岁数,十四岁,才十四岁。柴京长吁,有些话想说却感到无话可说的无力感,只好写你平时是手语交流吗?你可以教我吗?谷初岩愣了愣答应他的请求。可是手语并不那么简单,谷初岩做惯的,要叫他慢下来教另一个健全人手语,一时适应不下来。正苦恼时,一个人扑过来勾揽住谷初岩的脖颈,手端脸庞。谷初岩凭着对方的眼睛把他认出来,身体痛苦地抽搐一下。
姜旭倾瞥见柴京,咧开笑,松懈了手臂用手语问谷初岩:他是谁?你的男朋友吗?你喜欢他?
谷初岩向后躲,立在姜旭倾和柴京之间,答道:没有。
姜旭倾掉过脸望柴京,随后重新指出问题:那你会杀了他吗?
你不要胡说!如果谷初岩会说话,一定是尖喊。姜旭倾察觉到谷初岩表情的变化,了然地耸耸肩膀,对柴京用手语说:“有空一起玩。”谷初岩突然尖叫着推搡姜旭倾,姜旭倾顺从他的力度被推远,柴京连忙拉住谷初岩,很茫然地。
姜旭倾稍微龇牙咧嘴地笑,重复了一次“一起玩”的手语,接着说:记住我的金鱼,祝你约会愉快,别把他杀了。再见。他走得很快,飞似的消失了,把他们剩在这里。柴京在谷初岩冷静下来后询问他,姜旭倾对自己说了什么?谷初岩塌肩膀,捏笔如捏鱼,如实回答:他说有空一起玩,但你不要和他走近,也不要自己去我学校找我。网上联络,我会过来。
柴京点头写:那我们一起玩。
谷初岩叹息,无奈地瞥他一眼。同他继续填满这张白纸,偶然性地教两句手语,近黄昏时谷初岩才和柴京告别,拒绝了他晚饭的邀请回家去,独自回家的路上天空如水洗,谷初岩有些愉悦地在路边购买金鱼到站牌等待公交车。小学生们这时候也放学了,谷初岩挤在吵吵闹闹的学生堆里,不自觉地跟着一个扎双马尾的女孩上了公交车。他直直地盯着她摇曳的双马尾,久久回不过神。
4
兰爱茹二十五结婚,是所有人口中最好最适合结婚的年龄,因此有过一场恢弘的婚礼。她穿二十五万一件的手工婚纱挽着爸爸的手离开生活二十五年的环境,她怅然,热泪盈眶,饱含悲伤地凝视丈夫意气风发的脸。婚礼,他们的神情,眼光,姿态完全不一致,她有霎那感到恨意充盈,想问凭什么?凭什么她为这最好最恢弘的婚礼流悔恨不舍的眼泪。丈夫执着她的手,欣喜的手汗一蓬蓬泌出,是完全污染侵入她人生的第一步。司仪的声音一簇簇地凝实说什么生老病死,什么富贵贫穷,一生扶持,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吗?兰爱茹在心里说“什么东西”,开口说:“我愿意。”她其实爱丈夫,丈夫符合她对于丈夫的所有幻想,甚至臆想。她叫他昶晔,背好的婚礼誓词流畅地从喉咙里瀑出,心想,不对,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和男人结婚?
兰爱茹大学毕业那年,小祯离婚聚会她去了。她们喝得烂醉,所幸全是女孩,没有人第二天早晨哭着出现在男人的床上。她对婚姻的陌生驱使她提出问题:为什么离婚啊?小祯的丈夫是个退伍军人,一切都高高的,眼睛眉毛嘴巴,和升旗那根杆子很像,笔直的,正人君子,他们都这么说,于是她就这么听说。男人难得正派,女人就应该宽容理解,能嫁给他是福气。小祯翻白眼,眼珠快翻出来。小祯顶讨厌这样的说法但她还是和他结婚,一年后生了个儿子虎虎,和小祯前夫长得很像,所以小祯计划着说:孩子我都不要,留个那个傻◆逼自己玩儿,死了我也不管。
母性排在自身之后了,兰爱茹觉得很好,再追问离婚的原因。小祯看着她,霎然咧开嘴笑着叫道:他他妈说老子在家里吃闲饭!操◆他大爷。老子给他生孩子,替他还房贷,操持家里大大小小所有事情,坐月子还要煲汤给他喝,让他去给孩子洗屁股不做还他妈说我吃闲饭!小祯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躯干被打量:干瘪的脸颊,下垂的胸◆部,浮肿的手臂和走形的腰腹、屁股,这就是已婚妇女的通常面貌。愤怒,痛苦,焦虑在此刻放大平摊,妓◆女般赤◆裸展览婚姻。兰爱茹跟着笑,清脆地:好在你离婚了,看来结婚半点没有好的。小祯和那些女人乱哄哄地气愤填膺地尖喊,去他妈的婚姻,我要一辈子单身!好似能够动摇什么,改变什么。不要结婚成为一句口号,随后被无数身不由己或有所期待的女人踏碎,走入妓◆女般的婚姻。她结婚本来想叫小祯来的,但小祯老公带着瘦弱的儿子来求复婚,据说笔直的男人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大家都劝小祯为了孩子想想,小祯还是不为所动。是了,孩子是比不得她自身金贵的。兰爱茹穿梭在酒席间敬酒道谢时,小祯正被前夫拽着头发扇耳光。儿子?摔死了。小祯?在坟墓里。最终兰爱茹觉得老人说得对,婚姻与坟墓合该连在一起。
到底比小祯幸运也没有小祯的骨气。她时常感恩三年婚姻没有小孩,躯体上的痛苦并不能轻易消磨她,若是有了自己的小孩睡坟墓的日子就快了。她偷觑身边别人的小孩子,全神贯注地看电影,感到一阵欢快。抱着小祯高中给她买的红毛小马,双手在小马身上不断摩擦。
“姐姐,电影不好看吗?”他突然盈盈地笑问她。
“这个电影看了很多次了,台词我都能背下来了,就没什么兴趣。”
他点头沉默,用自己曝晒发红的手抛高小马,眼光追随,三次之后失手小马滚远了。他去捡又问:“我挺好奇,姐姐为什么没有小孩?结婚是什么感觉?”
一道三米宽的雷落到她身体里,眉毛扬起来,浑身战栗,小祯的叫声和乱哄哄的夜晚在她一丁点儿大的身体里横冲直撞,被落雷打痛了。她迷乱地说:孩子不着急,我和他算是金玉良缘。他一边点头一边打哈欠,眯着眼睛盹住了。兰爱茹不自控地抚◆摸脸上的纱布和创可贴,难堪涌上心头。她和这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女人一样,被迫承受着男性带来的倾轧,但她没有声音也没有骨头,索性把自己的爱和精神寄托到了一个黑黑瘦瘦,笑容亲和的高中生身上,还是男性。她回味金玉良缘四个字,音响里也蹦出四个字:我◆操◆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