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子山与言之(3)
小说: 南丘有神明 作者:空岛飞鱼 字数:4566 更新时间:2021-06-30 05:07:39
16子山与言之(3)
是秋天,树叶开始泛黄,萧瑟的风也依依不舍地挂在枝头。
言之生了一场大病,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惨白,像一张冰冷的宣纸,他终日躺在床上,不分昼夜地昏睡着,所有人都在猜测他下一次睡过去是否还会醒来。
温婉跪坐在他的床前,眼角下是一层浓重的黑眼圈,总是熠熠生辉的黑眸也像蒙了一层雾似的,悄无声息地黯淡下去。
子山就站在她的身后,瘦削的脸庞显现出男人的刚毅,他的眼中横布着道道细密的血丝,整个人憔悴了不少。
陈大夫掌着顾言之的脉搏,他从未见过如此杂乱无章的脉像,就像有一阵咆哮着的大风肆无忌惮地吹刮着满地的房屋,于是,房屋倒地,木头折断,垃圾满地,是很不好的情况。
良久,他回头看了看神情紧张的温婉和子山,才缓缓开口:“顾少爷的脉搏十分混乱,只怕是凶多吉少。”
温婉一下子就红了眼,她趴在床边,死死地抓住言之垂在衣外的手臂,把头埋下去就无声地哭了起来,泪水打湿了言之洁白的衣袖,她抬起头来用泪水浸湿的眼眸悲戚得望向面露难色的陈大夫,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疼得厉害,完整的话语说不出来,痛苦的呜咽却溢出了嘴角。
“小姐…顾公子的病,我虽然无法根治,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这时,子山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剑一样锐利,陈大夫不禁打了个寒颤。
“说。”
少年的声音低沉又冰冷,似乎还有点沙哑。
“青台的北边有一座高山,山的最高处是一悬崖名为长生崖,悬崖的边际生长着一种绿色植物,与普通的青草相似,却一年四季也不会枯萎,名为长生草,书中记载:食长生者,无论病疾,皆可得生。”
正午时,子山腰间携了一把长剑,身后负了一个竹筐,不与任何人说,便独自出发去寻找长生草。
沿着湘江往下,他一身黑袍,面容冷峻,划船的渔夫头戴斗笠,一路上高声放歌,古老幽远的渔歌久久地回旋在浩荡的江面。
“公子往北边去,可讨不到什么好,那儿是飞禽走兽的世界,方圆八百里也找不到一户人家,公子,何苦呢?”
渔夫的声音苍老却亲切。
子山抬起头来,看着神情疑惑的老者,眸中闪现出坚定的亮光:“我要救一个人。”
渔夫突然笑了笑:“是你的妻子,对吧?”
子山脸色微红,低下了头,声音也极小:“是的。”
快上岸的时候,渔夫皱着眉头,苍老的声音沙哑却郑重。
“公子,我的船就在这里。”
子山笑了笑,心里一阵暖流涌过,面容冷峻的少年变得温暖起来。
“等我。”
转身,上岸,径直地走向那片茂密盛大的树林。
秋季的高山挺拔地昂扬着高峻的枫树,火红的叶子像傍晚的霞光,张开流泻的翅膀燃烧着整片树林,肆无忌惮的红,美丽却危险的颜色。
子山踏着满山枫叶向山的最高处行进,有飞鸟尖叫着在天空中回旋,树林的深处亦有野兽低低地咆哮,他小心翼翼地走着,手一直放在腰间的剑鞘上,蓄势待发。
突然,从左侧的树林中急急地传来一阵野猪的哼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只体型庞大,眼神凶狠的野猪渐渐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拔剑,向前冲,一刀下去,鲜血飞溅出来,野猪应声倒地,睁着凶狠的眼睛,流了满地的血。
心跳,像擂鼓一般,他练剑多年,却从未斩杀过一个活生生的动物亦或人,也从未见过血,温热的血液从脸上徐徐留下,腥臭浓郁的味道令他作呕。
不能停下,他随手擦去脸上的血污,把还在淌血的剑插回腰间,继续向上攀登。
山很高,也很陡,路很远,也很险, 无数体型庞大,目光凶狠的野兽喘着粗气奔向他,有时只有一个,有时也会成群结队,他的剑没有犹豫的时刻,剑锋入骨,血花四溅,枫叶也红得更加鲜艳。
他走得不太稳当,摇摇晃晃地,就在刚刚,一群眼睛闪着红光的野狼扑向了他,他挥舞长剑,也不能全身而退,一只狼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小腿,发狠似的要将那块血肉活活咬下,他疼地大叫出来,把剑插.进了那狼的身体。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一步都留下血迹,他还是很疼,疼得龇牙咧嘴,疼得脸色惨白,但他从没想过就这样回去。
渐渐地,天色黯淡,召来霞光万千,瑰丽的色彩像水墨般在天空晕染开来,他却觉得满眼猩红,一阵恶心哽在喉咙。
他已攀至山腰,便随意找了个山洞藏了进去,月色清冷,而他的伤还在依依不饶地叫嚣着。
他燃起一支火把,跳动的火光照亮他布满血迹的脸,然后蜷缩在角落,闭上眼睛,脑海里习惯性地浮现那张眉目温柔的脸,不自觉地嘴角勾起笑意,就这样沉沉地睡去。
黑暗中,一条蛇悄无声息地出现,眼睛闪着诡异的光,冰冷的身躯扭动着攀上少年的身体,他睡地很沉,没有被惊醒,一下子,那条蛇露出了尖牙,眼神也变得愈加凶狠,它张嘴就咬了下去。
叫嚣的疼痛惊醒了他,他睁眼就看见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来不及拔剑,那条蛇就再次钻进了黑暗中,无法寻觅。
他捂紧了左手的手臂,脸色变得愈加惨白。
天一亮,他便起身,用更快的速度向山顶攀登。
他的剑紧紧地握在手中,再也没有插回腰间,砍杀也更加凌厉,也更加冰冷。
虚浮的脚步一个不慎,他生生地跌倒在地上,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动物的血,染红了身下那片愈加妖艳的枫叶。
疼痛来自身体的每片皮肤,他们都在叫嚣着狰狞着,驱使他不得不弯下腰,疼地蜷缩起来。
手臂的伤口开始发紫,他的脑袋晕晕沉沉地开始无法思考,全身的力气也被抽丝剥茧般抽走,他衰弱地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地死去。
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山顶,他就站在长生崖之上,每一步都带着鲜血,他向前走去,看见了那片绿油油的小草闪着亮光,那就是长生草。
头戴斗笠的老者倚在岸边,天色暗下来,他再次担心地望向那片美丽异常的枫树林。
从那之中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个人影,遍体鳞伤,摇摇欲坠。
老者忙走上前去扶住了他,那张惨白的脸血迹纵横,少年嘴角却挂起一丝笑意,在霞光下显现出怪异的温柔。
“回去…”
说罢,就沉沉地晕倒了。
老者看着他全身触目惊心的伤痕,皱紧了眉头,他将少年扶进船中,在清冷的月色下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年少轻狂,可以不惧生死,不畏前路,他们有的是热血,有的是时间,但当年华逝去,垂垂老矣,一切就都变成了迟暮的秋景。
子山再次睁开眼时,是温婉焦急的脸庞,他再次向后看去,却发现那个人一身白衣站在窗前,冷漠地背对着他。
“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偷偷跑出去啊…长生草…明明我们可以一起去寻,叫阿爹找许多个高手陪我们一起去啊…你回来时,满身都是血,还昏迷不醒…我以为…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
说着说着,她开始哽咽起来,眼角也开始泛红。
子山笑了笑,他用手轻轻拭去温婉脸上的泪痕:“怎么这么大了,还哭,我不是没事嘛,你看看你,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多丑啊!”
温婉的嘴角略微抽搐了下,她朝子山翻了一个梨花带雨的白眼,也没再哭泣。
“哥哥你,真是讨厌!”
温婉说要去端药汤,就留下子山和言之两个人沉默地呆在屋子里。
言之转过身来,脸色苍白,整个人愈加憔悴和瘦削,他的声音很冰冷:“别再这样了。”
子山躺在床上,朝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定定地看着他。
“你的病,好一点了吗?”
“…嗯。”
“那…那就太好了,我也算不虚此行。”
言之的眼神变得愈加冰冷,他缓缓开口。
“以后别再这样了。”
这时,温婉推门进来。
“哥哥,药汤熬好了,虽然有点苦,但良药苦口嘛。”
言之朝她露出温柔的笑意:“温婉,我有点事就先走了,你照顾好子山。”
说罢,就转身离去。
子山看着他的目光有点可怜兮兮的。
不多时,子山的伤就好了个七七八八,他受不了整天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不等痊愈就拿着剑在后院里开始比划。
温婉很生气,她觉得自己的哥哥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经常向言之抱怨。
这时,言之的目光就会变得深邃,似乎有着悲伤也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他的声音低低地有点冰冷:“嗯。”
某一天,子山在后院里练剑,即使是清秋,他也练的大汗淋漓。
这时,言之从走廊里缓缓走过,他就站在子山的背面,隔着几米的距离停下脚步,他又露出那样深邃的目光,痛苦又悲哀。
时间仿佛在此时搁置,言之觉得如果用一生来搁置这个下午,似乎也不错。
少年舞剑时,总爱皱着眉头,刚毅的轮廓划下汗水,敞开的黑色大衣能看见深陷的锁骨和健硕的胸膛,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搅动得满园衰败的秋色都生动起来。
言之呆呆地看着,不禁入了迷。
而这时,子山突然转身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子山挂起明媚的笑意,张张嘴,想向他打个招呼。
言之的眼神却又变得冰冷,他不发一言,转身就要离去。
子山感觉很莫名其妙,从他回来之后,言之对他就一直很冷漠,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说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上前一把抓住了言之的手,骨节分明的手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他瘦的很过分,他能感觉到那手冰冷地可怕,也有点微微地颤抖。
言之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子山死死握住,怎么用.力也无法抽回半分。
他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放手。”
子山的眼睛中浮现出一丝可怜兮兮的哀求。
“为什么?从上次我回来,你就一直这样冷漠,我做错什么了吗?”
言之觉得喉咙里有点苦涩,他顿了顿,声音开始发颤,语气也愈加冰冷。
“放手。”
他不敢抬头去正视子山的眼睛,他知道,那双黑色的瞳孔会浮现出悲伤,落寞,震惊的神色。
他害怕,自己会心软,会忍不住拥抱他。
于是,他决然地转身。
子山觉得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很无情,但他不知道那个身影也在可怜兮兮地不停颤抖着,像在哭泣。
月亮愈加圆满,她清冷的光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
中秋佳节,青台的家家户户都洋溢着温馨与幸福,人们的嘴角眉梢都带着挡不住的温柔笑意。
温婉轻轻地拽着言之的衣袖,美丽的容颜在月光下超尘脱俗,恍若月中仙子。
她笑意盈盈,温柔的双眸似秋水般多情。
言之苍白的脸色却显得愈加冰冷,他强扯出一抹笑意,眼神却更显寂寥。
江涯挽着夫人在月光下缓缓走出,温婉欣喜地走去,也不忘温柔地嘱咐他:“言之哥哥,我去去就回。”
一下子,他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愈加可怜,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有浓郁地化不开的忧愁。
突然,一双温热的手抓住了他,那手的主人一声不吭,将他拖去了后院。
是子山,他的眼角有点泛红,目光中带点哀求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言之的后背靠上一面冰冷的墙壁,有点疼,他向四处张望,想从那双温柔的眼眸中逃逸,却被牢牢地禁锢。
子山的双臂撑在他的两侧,高大的身影压下来,带着温热的鼻息。
他们挨得极近,言之可以看见少年细密的睫毛,那双无限情深的黑眸中满满当当的都是他。
“言之,我爱你。”
少年的声音低沉,温柔地一塌糊涂。
“你喝醉了。”
言之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不,我没有。”
“你醉了!”
言之开始挣扎起来,他拼命想挣脱这个温柔的枷锁,却发现无能为力,少年深情的双眼悲伤地看着他,向他更加靠近了些。
近到,他们碰到了彼此的鼻子。
“对不起…但…我爱你,言之。”
子山张开手紧紧抱住了他,言之瘦骨嶙峋的身体冰冷地可怕。
有泪水从眼角滑落,悄悄地落在子山的肩膀。
冰冷无情的话语从那个还在哭泣的人口中吐出。
“恶心。”
子山呆愣了几秒,他的心脏仿佛被人紧紧地握住,痛苦从四面八方不断地叫嚣着。
那句话像是幻觉,他又看看言之,那是一双泛红的冰冷眼睛,还带着对自己的嫌恶。
他放开了他,没有说话。
这一次,轮到他转身离去了。
言之深邃的目光悲哀地像一片无辜跌落的树叶,他的泪水悄无声息,沉默地划过主人的脸庞。
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痕,却怎么也擦不完,什么时候,言之也变成了一个爱哭的孩子。
朦胧中,他想起了春日里第一次和子山的相见,温暖的春光似乎一去不复返。
当他平复下情绪来之后,又回到了那处院落,温婉娇笑着落进他的怀抱,温香软玉令人眷恋,但他的身体却僵硬又冰冷。
女孩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言之哥哥,阿爹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低头,温婉幸福的笑容明媚地像春日里盛开的花朵。
抬头,他却觉得那轮满月冰冷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