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行人告别，从马厩里牵出牛车，离开庄园再次踏上前往麦哈斯堡的路途。

那位奉阶层划分为人生信条的艾文男爵也没看出被自己欣赏夸赞的人其实正是他最看不起的奴隶。

也许是因为文森特的用餐礼仪比一般贵族更优雅规范，也许是因为他庄园里的奴隶都不配穿衣服，也许是因为可笑的高高在上的自持。

真正的见识到奴隶制对人权的蔑视和迫害，文森特才知道后世书本上那简短的语句其下掩盖着浓浓的血色。

如果他当初不是被纪星延买下，这会儿他不是被打断手脚锁在有钱人的床上，就是安详地分尸在野兽肚子里——因为不听管事的命令而被扒光吊在树上泼冷水打死，最后抛尸野外。

他目睹了庄园里奴隶的凄惨经历，越想越后怕，只觉自己落到还尚存人性的纪星延手中实在是太幸运了，他这样廉价又不听话的奴隶竟然没有被主人打死，还每天都能吃上饭。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纪星延放在这个世界简直能评选上十佳心善奴隶主。

饶是离开了庄园，文森特脑内还在自动循环播放先前那番跟男爵之间的对话，情绪不免低沉。

他像一片缺水蔫下来的叶子，无精打采地缩在单薄的麻布里，连最喜欢的纯天然自然景象都不能唤起他的激qing。

这样快要瘫成一团史莱克的文森特令接下来的旅途都沉默了。

萨里看看在前面冷着脸驾车的纪星延，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工作还是不敢上前搭话，他又看看坐在车尾满脸颓废的文森特，内心纠结了一阵，还是耐不住想说话的欲望，磨磨蹭蹭地挪到文森特身边跟他唠嗑起来。

他轻轻撞了撞文森特的手臂，大概也明白了对方会颓下来的原因，“你别想多了，虽然奴隶大多数时候都过得很惨，但那也只是贵族手下的奴隶会这么惨。”

“这样的奴隶很多吗？”文森特问道。

萨里说：“贵族掌控着绝大部分奴隶，他们是不会在意奴隶的生死的，再买新奴隶的成本可比养着奴隶过冬的成本低多了，他们从来都不缺奴隶，他们甚至不用特意跟商人交待，那些商人也会从别处源源不断地往贵族的领地送去奴隶，而商人也会留下一些机灵的奴隶充作自己的侍从。”

他又讲到被抛在身后的庄园，“丹·艾文的家族又是一种例外，他祖上原本就是奴隶商人，专门将奴隶运送到各地，继承了家族传承下来的人脉，他跟奴隶商人的关系最密切，自然也是，艾文家族最辉煌的时候甚至豢养了一支由奴隶组成的军队，当时的艾文家主正是把这支奴隶军队献给了查理一世，在里顿尔王国建立之后才受封为男爵。”

文森特马上就抓到了重点，“所以现在有很多‘贵族’，其实只是文书上头衔更高贵一点的富人？”

依萨里所见，如今还留存的贵族家族，除去少数真正有传承魔法血统的家族，更多的贵族其实在里顿尔王国建立之前只是有些钱的平民，他们家族祖上或是向里顿尔王国的开国国王查理一世援助了金钱和军队，或是在乱世中选对了站位，才在王国局势稳定后成为了第一批贵族。

这些由平民转变而来的贵族家族内或多或少流淌着稀薄的魔法血统，他们不具有强大的军事背景，所以只被受封为最低等的男爵、子爵爵位，在距离王都曼海姆较远的地方拥有一块不大的领地，他们便在这些一块一块小小的领地上建起了自给自足的庄园，只需要每年交税就能保住贵族身份，而在长期的繁衍中，那点微不足道的魔法血统也早就被稀释得所剩无几。

没机会接触贵族的普通平民可能还会认为这些“贵族老爷”们真如史诗里记载的开国英雄们抬手就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灰烬，但见多识广的商人和萨里这样出身贵族的旁系却是知道他们的根底，如果不是还有一层贵族阶级的光环庇护着他们，就他们自大又愚蠢的作为，甚至不如富商活得长寿。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萨里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甩锅。

他虽然也顶着波文家族的姓氏，却压根没有把自己归为贵族阶层的一员，他自幼是在尼克宾小镇长大，见到的多是平民的疾苦，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上人没有半点归属感。

文森特戏谑地瞪了他一眼，手指划过嘴唇做了个拉链的手势。

“不过像纪老师这样家里有奴隶的普通平民倒是很少见。”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看了看纪星延，这种背后议论别人带来的心虚感，尤其是被议论者长期在他心中树立的威严形象，都让他头顶发凉。

文森特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被对方投来的平静眼神看得有些心悸。

最后在这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之下，文森特和萨里哆嗦着挨到了一起，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再走半天我们应该就能进入麦哈斯堡的城外区域了。”

“好期待能看看这样的大城市呢。”

两个小傻子。

被迫了听了满耳贵族八卦的纪星延又甩了甩鞭子，牛车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在道路上行驶。

牛车在人烟寂寥的道路上行驶了半天，他们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在遥远的天际线看到了密集的火光。

那一簇簇由小光点组成的大光源在西北的大荒原上显得异常明显。

一行人循光望过去，便已经能想象到那是一座热闹的城市。

萨里站在车尾眺望，指着那片火光兴奋道：“那就是麦哈斯堡，里顿尔西北边境最繁华的城市，也是波文家族的始源地！”

即使嘴上嫌弃着贵族做作的做派，其实他心里还是为自己家族流淌的英雄血脉感到自豪。

文森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口嫌体正直的作态，扯着衣角将他按了下来，“做车的时候不要站起来，也不要把身体伸出车外，那样不安全。”

虽然这个破破烂烂的牛车既没有车窗，车速也不快，路上也没有其他行驶车辆，但注意一下交通安全事项总是没错的。

“我们要在晚上八点之前抵达，麦哈斯堡有城门出入规定，在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间城门才会开启，其余时间只有王室才能破例入城。”萨里压下了那股激动的劲，把腿悬挂在车尾晃来晃去，话唠地给两个没进过城的乡下土包子介绍起这座已有五百年历史的古老城市。

当萨里讲到五百年前波文家族的第一任家主、那位跟随查理一世打下半块江山的里顿尔第一骑士、首位骑士军团的团长自愿放逐自己，来到边境为王室守住漫长的西北国界线，从此波文家族便逐渐退出了王国的政坛，牛车已经驶上了自麦哈斯堡内延伸出来的平坦大道。

他们在道路尽头看到了那扇高九米的城门和围住整座城市的十五米城墙，这样庞大的军事防御工程在整个里顿尔王国，也唯有王都曼海姆能与之睥睨。

纪星延驾驭着牛车排到入城检查队伍之后，提早将三人的身份证明拿在手中，等待着队伍缓慢前进，他们应该是今天最后一批进城的人了。

在牛车前只有一辆马车，就快要排到他们时，城门旁一扇两人高的侧门开启，里面冲出一队约莫十人规模的骑士，队伍整齐地奔向了他们来时行走的路。

他们这是要去丹·艾文男爵的庄园，还是……要去尼克宾小镇？

纪星延蹙眉，对骑士们去向的思考在脑子里简单地过了一遍，便听到城门守卫传唤的声音，他将这个疑惑抛到脑后，驶着牛车上前，把三张身份证明递给城门守卫，并说明了一行人的来意。

“我方才见着士兵骑马出城，是北边出了什么事吗？”趁着城门守卫核实身份证明有效性期间，纪星延还是遵从内心的不安，把疑惑问了出来。

城门守卫把自己已知的消息说了，城主派人到北边查事的消息倒也不是机密，最近城里人都在谈论波文家族的小行动，“听说是北方一个靠近边境的小镇出了点事，但具体是出了什么事也不太清楚，所以城主大人派了一支骑士小队去探查情况。”

“可以了，你们进去吧。”他把确认了有效性的身份证明还给纪星延，示意持着长枪守卫城门口的士兵打开城门。

隐在城墙内的精密机关在运作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那扇厚实的城门在机械机关的驱动下缓缓开启，如同一只石雕巨兽张开了大嘴。

街道两侧投出的赤红火光映红了人们的脸，连漫天闪耀的星辰都在人间的烟火面前黯淡了色彩。

“欢迎来到麦哈斯堡！”

麦哈斯，波文家族第一任家主史迪奇·波文献给查理一世的猛狮，守护着波文家族百年荣耀的守护兽，被烙印在家族图腾上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