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凌晨，边远荒凉的苍州城早已没有一点生机，寒风刮得人眼前生痛，面部的皮肤水分迅速被带走，在这片荒芜中不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记。

一辆破破烂烂的小马车朝着苍州城摇摇晃晃地去，不一会就听得见腐朽的木轮子咯吱咯吱响。

车上只有一名车夫在赶一匹老马，马车里坐着两个人，都靠着摇摇欲坠的木板昏睡过去。

只是那个官兵睡得安稳，而被看守的那人，在又一次颠簸中甚是不安地醒来。

凌玥这趟流放，算不得吃苦。

原本他是高高在上的安亲王，大昭朝唯一的异姓王，尊贵无比的命，本不该在这个地方出现，但奈何犯了事，再怎么皇亲贵胄也只得与庶民同罪，被当今圣上昭武帝大笔一挥，免了死罪，活罪难逃。

这还是看在他昔日一人之下的身份，才给予的些微宽恕。

没有囚车，也没有态度不好的看守，官兵小李与他甚至是相熟的，一路上粗茶淡饭，倒也没有缺衣少食过。

若凌玥当真犯了罪，他对昭武帝的诏令就是感恩戴德，余生戚戚罢了。

偏偏不是，他带着无法诉说的冤屈，含恨上了往苍州城的马车。

凌玥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他恨晋王，恨傅端这个人。

傅端是大皇子，是他从小一直尊敬的大哥，没想到最后推他下悬崖的，也是傅端。

马车有些漏风，木板拼凑成的散架子吹进来冷冷的风，凌玥仅存的一些温暖记忆也随着风沙淹没在干涸的心田。

当年的凌玥，与傅端要好到什么程度呢？

小时候病了痛了，母亲容朔公主忙得焦头烂额，是傅端不顾德贵妃刘氏的反对，连夜出宫来到安亲王府，十几岁的少年晚上脱开衣服，亲自给一个几岁的小孩捂汗。

直到第二日清晨，凌玥不再发热，傅端才匆匆忙忙地整理仪容，一夜未睡，拖着些许疲惫的身躯赶早朝。

他那时已经从太学毕业，在朝廷上领了户部右侍郎的职，勤勤勉勉地做事，不仅精神状态不好，户部出了问题还要先拿他来教训。

相反的是，几年后太子同样从太学出来，便做了户部左侍郎，昭武帝总会当众夸赞他，比之当年的傅端不知风光到哪里去。

凌玥从那时候起便是傅端的小跟班，十年后绝对想不到傅端会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阴他一手。

那还是一年前的事情，凌玥有次在自己院子与傅端见面，手里拿着的木簪子比划了两下，竟凭空出来两个黑衣人。他吓坏了，傅端也是一脸惊讶，待凌玥试着赶走他们之后，傅端才开口询问他。

当时他什么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把木簪子给了傅端。

一年后，京郊的某处茶坊暴露了出来，里面全是私兵，最后查到了安亲王头上。

昭武帝一直如同凌玥的父亲，可这次他在群情汹涌下也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将自己疼爱的孩子送去苍州城。

凌玥很想说他没有做，他死死地抓住傅端的衣摆，可晋王殿下只是冷哼一声，甩开了那双曾经给过他温暖的手。晋王的死对头，二皇子梁王傅历带着他那尖酸刻薄的脸，锦缎蟒纹靴从凌玥无助的手指上踩过。

铁证如山，那支属于凌家的木簪子就是他凌玥的罪状。

容朔公主泣不成声，太子伸手想要安慰她，却被一手拍开，养尊处优的金贵人当场便愣住了，看向凌玥的目光深沉而复杂。

所幸太子并不是记仇的人，凌玥只能和母亲一别两生，但他知道母亲性命无虞。

天光渐亮，小破马车晃荡着，终于能看见苍凉的城门轮廓。

凌玥满脑思绪，眉头紧锁，一口浊气重重地呼了出来。

他对傅端，前些年多么敬佩和亲近，现在就多么恨。

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安亲王有一日也沦为了区区庶民，风光无比的唯一异姓王就于此了却一生呢。

小李醒了，见凌玥又是靠在破木板边坐了一夜，不由得心疼道：“公子，您得注意身体啊，这苍州城可不比京城，往后的日子熬得都是身体。”

凌玥听见他这么说，心里再如何的愤懑，也只能装作无事一样：“李兄，我知道了。”

车夫懒洋洋地将车停在城门外，催促二人下车。

带着些许行李，凌玥伸手撩开了灰扑扑的帘子——那其实算不得帘子，只是一块破布。

苍州城荒凉，连云也不曾光顾，冬日刺目的阳光直射得凌玥睁不开眼。

车夫在原地等着小李回来，小李和凌玥进了苍州城。

守城的人只是看了文书一眼，撂下一句“进”，竟然是连多一个字也懒得说。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粗麻布衣的布兜下，是怎样一张惊世面容。

凌玥被小李带到苍州城府衙。苍州虽然称作州，但其隶属于定州，定州刺史杨承淮曾经在苍州城当过县令，将一个荒芜的下县勉强拉到了中县水平，因此功劳被层层提携，最终当上了一方刺史。

眼下这座偏远寒酸的小城池，既没有领国接壤，又没有优渥资源，说是被老天抛弃的一块地也不为过。

可在每一代县令的努力下，总算是有了些百姓肯定居在此。

县令梁德昌同县丞胡六生，连滚带爬地迎接了来自京城的贵人。

凌玥来时，一匹匹快马带着一个密令层层追到此处，竟比小破马车快上几日。

上头有人要保凌玥，他们自然不敢怠慢。

交接完后，凌玥塞给小李一个小荷包：“李兄，你且收着，多谢你一路上的照顾了，有缘再见。”

小李有些惊讶，嘴唇挪动几下，他知道凌玥并不宽裕，能拿出来这个荷包已经算是巨款。

凌玥见他犹豫，不由分说就把荷包往人领子里一塞，说：“反正我这儿也用不上这么多钱，还不如都给你好了——只是，若你回到京城，请写封信告诉我母......容朔公主的情况，就当我买你跑腿一次。”

小李想说些什么，眼神不住地往凌玥消瘦的手指瞟，但是最终捏紧了拳头：“谢谢公子......我回去了。”

凌玥目送小李离开。

小李边走边想......安亲王如此善良，唉。

他怎会知道，他的母亲容朔公主，早在他来的路上，就已经死了呢。

想到这，小李没有出城门，而是径直拐到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店铺：“老板，给我些纸钱。”

他打算烧些给可怜的公主，就当是替凌玥尽一份功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