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小说: 锦衾寒 作者:千君大人v 字数:4905 更新时间:2021-11-28 16:19:10
◎伍
为了这个问题,霍趐在北方打了三年,终于把那群打着前朝皇族名义揭竿而起的布衣军铲了个干干净净。
回来后他只问了赵荀一个问题:“陛下的腿是怎么废的?”
夜幕已临,宫内还灯火通明。
赵荀坐在案前,将手里的折子放到一旁,抬眼看跪在地上的霍趐,语气十分平静道:“从马上一次又一次的摔,摔了十几次才摔碎了骨头。爱卿满意这个答案吗?”
他眼中蒙上一层薄冰:“越氏养育朕也有五年,其实待朕不薄,朕本就不想做太子,那时起了成全她的心思。可父皇偏偏寻遍天下名方,为我治腿,才有了这双中看不中用的腿。”
霍趐听完并不惊讶,只是如今他才多了解了这个人。
他低头:“多谢陛下为臣解惑。”
赵荀起身将他扶起:“这是朕答应你的事。你刚回朝,早些退下休息吧。”
当霍趐真的起身要走时,赵荀却又在身后叫住了他:“将军府离宫中远,来回要一个时辰,小将军晚上留下来陪我下棋吧。”
霍趐顿住,转身看他。赵荀去了刚刚那副疏离淡漠的样子,只温和的看着霍趐。
两人忽然相似而笑,霍趐挤兑道:“你怎么这么多事?”
赵荀只请他落坐,不再多言。
本该将军是将军,陛下是陛下,彼此却还是舍不得那声“小将军”。
像以前一样赏月时,赵荀问道:“你这些年在北边,怎么都不见带个美人回来?”
霍趐用手攀上了墙边的玉兰,似在犹豫要不要摘下这朵花来:“你不也没纳妃?我光是帮你打仗都快累死了,哪还有别的心思。”
赵荀先他一步摘下那枝玉兰,想起几年前的晚上。他将花放在霍趐手心,嘴上问到:“要不要我替你找几个?靖国境内,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寻来。霍老将军因为八旬还没有抱上孙子的事,对我怨气颇深呢。说我派他孙子出去打仗,也不给霍家留个后,就差……”
赵荀看着某处突然停住,没再往下说。
霍趐懒得听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将手中玉兰花在鼻尖闻了闻,而后用唇碰了碰,在赵荀的目光下,将整朵玉兰花放进了嘴里。舌尖品出些苦味,喉头一动,整朵花都落入霍趐肚中。
赵荀不知想到什么,耳朵忽的热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些不太自然。
霍趐看见对方吃瘪的样子,只问:“我听说这玉兰花是可以吃的,便想尝尝味道,陛下刚刚是想说什么?就差什么?”
赵荀七魂被夺去了六魂,顺着问题便答道:“就差骂我是狐狸精了。”
霍趐听完这话,点了点头。中指和食指拨开赵荀的双唇,折了另一朵玉兰,慢慢放进他口中,他道:“可不就是狐狸吗。”
眼中暗流涌动,两人间那些晦涩不明的情愫,一下子袒露无遗。
长璟城里关于他们两个的谣言向来不少,毕竟霍趐无论是在赵荀做太子的时,还是他成为帝王后,霍趐可没少在赵荀殿中留宿。两人都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都没消息,赵荀又如此器重霍趐,朝堂上下,没有人不怀疑他们有一腿。
赵荀尝到苦味,清醒了不少,握住霍趐还放在他唇上的手指:“怎么,小将军这是想坐实了那些谣言?”
霍趐反问:“陛下不想吗?”
脸不红心不跳的,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好逗弄,赵荀移开他的手指:“啧,你在北边,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
霍趐长叹一口气,靠在身后的树干上,闭上眼睛:“不过是想着陛下对我做的事,下回要还回来。”
“小气!”
赵荀说着,往后退了一些。
◎陆
赵荀这个皇位虽是便宜得来的,但他做的却是兢兢业业,半点也不含糊。连带着霍趐也没有半点休息,整日征战,平息叛乱。
刚在长璟城待了两个月,又匆忙地带着军队去了东面清理作乱的蛮夷。
离去前,赵荀站自在城门前为霍趐系上披风。霍趐低头看他为自己整理甲胄,在他耳边小声提醒:“小心江家。”
靖国的腐朽积病已久,换了君主,也难枯木逢春。赵荀再努力也有种敌不过大势颓废之意。霍趐不在他身边,他便只一个人,坐在岌岌可危的皇位上一刻不得安宁。
常年征战,国家的兵力早已伤了根本。加之沉疴冗杂,怎么处理都难以理清的重重关系,几大世家的繁荣,哪一个不是靠着收刮百姓得来的。
江家因为先帝的偏爱,简直长成了朝堂上的一大毒瘤。他的表弟江辽,当朝枢密使,带着手下的军队贩卖私盐,数量之大,令人咋舌。
赵荀三年前就动了心思,想要将江家那群蛀虫一网打尽,一直苦于没有证据。何况他在朝廷上掣肘颇多,上任时提拔的官员们,多数还未立好根基,还有部分因着各种事情沦落牢狱。
昨日他又接到南方上来的折子,说是水灾泛滥,求朝廷拨粮。明明几月前下过旨意,让户部拨粮放款,可如今还有折子不断的呈上来。赵荀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霍趐,面对霍趐的嘱咐,只道:“不必担忧,倒是你,刀剑无眼,千万小心。”
等霍趐出发数月,西边战局稳定,赵荀才召来江辽,将上奏的折子与证据一一砸在他脸上:“霍将军在北边厮杀,难道就是为了你们这群害虫,如此安逸的活着吗?!”
只一天,赵荀便将涉案的一百余人都打入了天牢。嘈杂的人声在赵荀耳边淡去,大殿内徒留他一人闭目养神。
一开始他便不想做太子,更何况这帝王之位。想来这个国家的好坏他也应该不在意的,可如今他早就做不到看淡。起初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霍趐用那样轻蔑的眼神看他,也不甘心让霍趐跪在他人面前。
而如今午夜梦回,想到自己一个字便可掌握无数人的生死,他每每都惊出一身冷汗。
水患蝗灾,运河开凿,他将能做的都做了。只期望这将倾的王朝,能再崩塌的晚些。拨放数次都到不了灾民手里的粮食,四处起义的百姓,都让他心力憔悴。
可这些他不敢和霍趐说,说了他便觉得自己输了。他与霍趐的对弈向来不在棋盘,而是这靖国江山。他至今记得少时霍趐的那曲破阵,舞剑完毕,剑眉星目的少年张扬道:“我霍趐只效忠有能力的君主!”
别人看来,大抵以为是对先帝的奉承 。只有赵荀看到了少年眼中轻微的不屑,他知道少年说的并不是座上的陛下,而是以后他要效忠的人。而自己既然将他困在身侧,便不能昏庸无能。他不敢有半分懈怠。
大多时候,他一个人,也不觉得孤独。因为知晓,遥远的地方还有那么一个傻子,在为了他的江山浴血奋斗。
此番公然与江家作对,他不过为从其贪得无厌的虎口中夺得一些糜肉。
只是江家暗地里早就在密谋造反一事,这让他始料未及。
在他收押江辽的第三天,南方灾民组成的起义军便到了离长璟只有百里的漫城。而这三天里,江家的家主,他名义上的外公,暗中将族人全都送出了长璟,送到了灾民组成的起义军麾下。赵荀挡住了来劫江辽的杀手,却没挡住江辽的服毒自尽。
几乎是一瞬间,他醒悟过来,在做准备的向来不止自己,还有敌人。他想对江家下手,江家也为他布了一局。
长期未得到朝廷拨粮的灾民,一直积攒着怨气,此时的江家,给他们吃穿,让他们温饱,带着他们揭竿而起。打着仁义为民的旗号推翻无用的帝王,民心所向罢了。
在此之前,除了霍趐离去前那句嘱咐,他竟一点起义军的消息都没收到。或许霍趐发现了什么,只是他不擅心计谋算,只得让自己小心。
被围困的第一天,朝臣纷纷劝他东迁,留住根本。可他知道,这个国家只剩下一个华丽的空壳,哪来的根本?
更何况,这华丽的壳子不久也要被战火焚了。
他坐在龙椅上,听了许久的争辩。有人说霍将军在回来的路上,不该抛弃都城。有人说,东迁是最好的选择,霍趐根本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好像霍趐回来,就能挽救他们。
一切都吵得他头疼。
他抬手一挥,终于开口:“若是想走,便走,无需记挂朕的安危。”
此话一出,将近一半的官员向他请辞,退出了大殿。赵荀不怪他们,只看着留下来的那些他提拔的新贵和老臣们:“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各司其职就好。倘若想反悔,也大可以离开。”
依现在的局势,他最多撑上一个月。若是中间有些差池,这个速度只会更快。
西面边境距长璟城千里之外,霍趐怎么可能在那么快赶回来。若是赶回来,也只是一群精疲力尽的将士,怎么与城外那些精兵良将争斗。
大殿内的人大都知道,留下来多半意味着死亡。
而赵荀,比起苟活,更喜欢坦荡的死去而已。
◎柒
霍趐得到消息带着军队往长璟赶的时候,起义军已经和长璟守军僵持了月余。
他的身边不过是一群刚经历过战争残兵,回去也无济于事。可不知怎么,他觉得赵荀在等他。
以赵荀的懒惰无谓的性格,怎么都不会在王朝覆灭之际,强撑如此之久。他可是个恨不得早死早解脱的人。
决定回去那一刻,他对那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说:“若你觉得这个国家的君主值得你付出生命,便可随我回去奋力一战。若觉得他不配,大可留在此处,事后绝不追究。”
当全军战士举起长枪,表示愿意随他一战时,从来未成曾落泪的他,竟觉得眼眶发热,心中热血沸腾。
回程的路上,风沙刮得他脸颊生疼,他麻木的扬起缰绳,恍惚记起第一次见赵荀的样子。
那年他意气风发,在和镌殿上,舞剑了一曲《破阵》。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大殿一侧,温和又带着点阴郁的太子殿下全程盯着他看个不停。
眼里说不清是艳羡还是嫉妒,总之看得人浑身发毛,害得他眼睛突突乱跳。
过了没多久,他便成了他的太傅。
虽然他们向来不对付,理念也相差甚远,但他一直可以感受到这个人对待自己多别人一份的宽容。
还记得那幅被他撕碎的画,后来他问了打扫骑射场的宦官,那画后来被赵荀捡了回去。
往后的日子他也问过赵荀那画,只是再也没见过。直到有天赵荀给了他一幅新的画,画上的人,正是黑衣执剑的自己。少年意气疏狂,豪气干云。
作画人的心思,也十分好猜,若不是藏着仰慕,怎能画得那样多情。
不知道过了几天,霍趐终于带着军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金都。
彼时起义军早就忍受多时这样攻而不破的局面,下定决心在当天破开长璟城门。一场腥风血雨正在酝酿。
霍趐带着军队并未走近,便被起义军拦住。
厮杀一触即发,眨眼间,霍趐便拿出长剑,割破了眼前人的喉咙。
距离城门越近,人便越多。不知道杀了多少人,霍趐只觉眼前一片血色。他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黏腻的血液。
视线清晰,远远的他便瞧见有个人站在城墙上。明明没来多久,但好像在那立了许久般。金色衮服在他身上,从来都是尊贵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哪怕身边带着零星几个士兵,赵荀也有俾睨天下气质。
霍趐想,这人虽然不喜欢当皇帝,也不太适合当皇帝,但这身衣服却很合身,好看得紧,让他心痒痒。
分明看不清彼此的面容轮廓,但他知晓那人从高处俯看的人,必是自己。
战场上本该无暇顾及其他,他却像着了魔的去看远处赵荀。
看他挺直了脊背站在灰白的城墙上,暗沉的天空近在咫尺,仿佛立于天地。
敌人的刀剑割在霍趐的左肩,后背,他都毫无察觉。只盯着那个地方,不敢移开目光。下一秒,他所有停住了动作。他看着那个人,张开了嘴,像说了句什么,然后便直直的从城墙上坠了下来。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
赵荀听到霍趐回来的消息,第一件事便是换上了登基时穿的那套衮服。这是天子最为华丽的服饰,最庄重,也最好看。
他一直觉得这衣服繁重,就和他肩上的责任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但霍趐很喜欢,说这衣服穿在他身上也算人模狗样。
对霍趐这类人来说,这便算得上夸奖了。
穿的时候费了很多功夫,他还是尽量自己将他穿好,其实他从小就并不喜欢宫人们服侍他。因为每每梳洗时,自己就像是个被人操纵的木偶。
如今宫人少了,他也乐得自在。
走上城墙,不过是为了看霍趐最后一眼。
他一直不曾说出口的,想告诉他的,不管对方听不听得到,亦或者看到,他还是想当面告诉他。
有苍鹰飞过盘旋,天际折射出瑰丽的红色。霍趐嘶吼了一声,拽着缰绳往城墙奔去,马驹跨出一步,霍趐便栽倒在地。
他迅速起身,于周围人厮杀起来。一柄长枪插入霍趐的胸膛,厮杀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赵荀最后说了什么呢?既然看到了他为什么还要选择跳下来。嘴上说着不想做帝王的家伙,却在敌军即将破城的时刻,选择了殉国。这算什么呢?
手中的剑终究落在了血泊里。还剩一些意识的时候,霍趐动了动手,伸向城墙的方向。
杀红了眼的起义军头领对着那手又是一刀。
断了啊,霍趐想,可惜真的感觉不到任何痛了。
甚至连心痛的感觉,都很迟钝。
他仍撑着一口气,不愿意跪下,死死用一支膝盖抵着土地,望着城墙的方向。
他唯一的君主已经死去,再也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奉上双膝。
所以最后,那人到底说了什么呢?
……
“喂。”
“嗯?”
“先皇为何会退位?”霍趐在出征的前一晚,忍不住又问了赵荀一个问题。一个他猜到答案的问题。
赵荀用手拂过他身上的甲胄,那些说不出口情愫在两人对视间翻涌:“我的小将军计划着投靠别人,我就只好先行一步了。”
要摔断腿,再也不做帝王的是他。为了将自己留在他身边,求先皇主动退位,背负这岌岌可危江山的人还是他。皆因他爱慕霍趐,少年心动至今,情根深种。
可往后,那些不愿苟延残喘,辗转反侧的日子里……他的骨子早多了一份帝王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