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又掉了这么多头发。”清瑶自木梳上捋下几缕断发，心疼地捧于手心，凝眉看了片刻，偷偷将断发藏进袖中，伸手抚在身前人的头上，“玉衡，这几天你怎么了？有心事……”

不曾想，玉衡竟梗着脖颈偏过头去，空留清瑶的手旋在那里。清瑶愕然，玉衡背对他坐着，他看不到玉衡的面容，便抬眼望向镜中，他不禁一怔，险些脱手掉了木梳。

镜中的玉衡面色沉郁，清瑶从未见他如此忧忡不安，他情急，又将手搭在玉衡肩上，这次玉衡干脆烦极，咂了下嘴，便起身走到轩窗下，抬眼望向云外影影幢幢的宫宇，赫然拒清瑶于千里之外。

清瑶心凛，他知道，定是今日早朝，凌霄殿上发生了什么。

“清瑶，你已在仙界住了千年，也该懂些规矩，日后，你须唤本仙君尊号。”

清瑶大惊，忍不住向玉衡奔来：“玉衡……”

“住口！”却是被玉衡怒声断喝，慈眉善目的哥哥，此番竟肃煞凶煞地瞪着他，清瑶怔在原地，那一刻，他心中没来由地惶恐不安。

“天界威仪，岂容你一介小仙坏了清戒！”玉衡咄咄相向，简直变了个人，“本仙君炼了你魂，给了你命，好歹也是你的主子，你竟张口闭口直唤本仙君名讳！”

清瑶越听越是心寒，却隐隐地猜断，玉衡这般，定是有什么苦衷，于是忍着委屈，拱手躬身，颤声说道：“仙、仙尊莫要动气，是小、小奴不懂事。”

半晌无言，清瑶不敢抬头看玉衡脸色。

倏而一声叹息，玉衡幽然说道：“你如此娇纵出群，皆是本仙君管教不严之过，明日起，你便前往南方玉清宫，在南极仙翁座下侍奉吧。”

清瑶惊怔抬头，不容置信地盯着玉衡，他这是要将我遣走？南极玉清宫……和他相隔九万多里！

清瑶倏然跪地，向玉衡方向膝行了半尺，惶然求道：“玉……仙、仙尊，清瑶知错了！清瑶会遵循规律的！一切清规戒律清瑶都一并恪守！求、求仙尊不要赶清瑶走！”

说完，便俯身磕下头去。

玉衡扭曲了面容，眉宇间尽是不忍，可就在清瑶将要抬头之际，他又负手闲站，冷漠乜斜，想了想，向轩窗外面唤道：“来人，叫茹儿过来。”

清瑶不明其意，怔怔地等着，不多时，一个秀气的小仙娥盈盈走了进来，一见玉衡，便羞红了脸，怯生生地行了个礼：“奴婢茹儿，拜见仙尊。”转脸看向清瑶，递了个得意眼色，似是在说：见识了么？这才叫上界的礼法！

玉衡向仙娥方向伸手虚扶，道：“起来吧。”

仙娥忙自清瑶处收回眼色，继续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平身，侧立，低头静候。

玉衡见这婢女乖觉模样，似是十分满意，浅浅地一笑，又看向清瑶说道：“你看，这便是南极仙翁府上最得力的仙娥，是仙翁送予本府的。”

茹儿见主子言及了她，便立马搭腔：“奴婢愚钝，担不起个‘最得力’！仙翁他老人家见仙尊近身缺个体己能干的，便遣了奴婢来接应，奴婢惶恐，生怕伺候得不妥呢！”

缺个体己能干的？自打清瑶生在玉衡身边，玉衡的起居便都是他来照拂啊！

玉衡笑笑，边说着话，边悠然走到妆镜前坐好：“什么妥与不妥？总比笨手笨脚的童子强，过来，帮本仙君梳梳头发。”

茹儿喜笑颜开，轻提裙裾碎步上前，站在玉衡身后拿起木梳，边为他梳头，边陶醉地抚摸玉衡的头发。

“仙尊的头发生得真好，丝丝缕缕都那么顺滑。”

“小心着点儿，别梳断了，本仙君怕疼。”

“呀！”茹儿惊讶的神色甚是浮夸，“仙尊的头发虽然柔美却甚是坚韧，若说能将仙尊的头发梳断，那么也忒不小心！”

他俩一唱一和，听在清瑶耳里，他只得苦笑，才欲识趣地起身退走，玉衡在镜中看到了他，叫道：“清瑶啊，快些收拾行装，择日前往南极……”

清瑶一时怔住失言，却听玉衡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礼尚往来嘛，本仙君向来对下人管教疏松，实在没个像样的还礼，好歹送个最漂亮的过去。”

清瑶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心里似坠了块大石头，泪眼看过去，朦胧中，玉衡兀自在镜前端详，不经意自镜中与清瑶目光交会，见他哭泣，便厌嫌地皱眉，又迅疾别过眼去。

清瑶抽了抽鼻息，抬手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无奈退去。

日头贴近了虞渊，天河上撒满金灿灿的余晖，清瑶盘腿坐于岸边，望着一片缥缈波光发愣，时而自烟云中摸出个把零落的星子，上下抛玩几回，便一挥手，将星子投进天河里去。

倏而想到，他在天上这般抛玩星子，凡间若有人兴起观天，定会看到北方天幕上流星似雨。

在凡人的眼里，那景象该是极美；可于清瑶而言，此举不过是无聊消遣。

凡间……

清瑶不禁畅想，都说做人苦，只因七情六欲的挫磨，那么他这个小仙童呢？

生来的好造化，得以跻身仙界，本该脱离情/欲苦海，奈何心旌暗摇，情愫暗许？

难道当真如流言所说，他不知好歹？修为不够？

那么玉衡呢？他是创世之初便得册封的上仙，尊贵的仙格是造化里带来的，无需修为便是上成，玉衡他当该是从未有过欲求，从不知相思为何物的吧？

可是，为何他与他相处，本是怡然惬意，一个恍惚便见玉衡伤怀模样？每每追问，玉衡都是淡笑搪塞，可那偷觑清瑶的幽幽眼神，却令清瑶久久不能释怀。

清瑶还记得他诞生之初，心智尚且童蒙，他整日介黏着玉衡，似是只没了玉衡就活不了的小狸奴儿。那时候，清瑶尚不懂侍奉，都是玉衡帮他穿衣打点、梳头整饬，只要是清瑶的事，玉衡势必亲躬，细致入微、关怀备至，生怕清瑶受了委屈。

甚至就寝都在一起，清瑶伏在玉衡怀里，被他温柔抱着，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莲香，就能夜夜好梦、睡得香甜，还总是变着法儿地赖床不起。

直到一日，他与玉衡在天街上闲逛，时而见迎面的仙友对他俩指指点点，又闻得有仙娥窃窃私语，言谈中多有他俩的名讳。

清瑶尚不明就里，懵懂不知何故，只是感到玉衡刻意与他疏远，渐渐地便生分了许多，再后来，便将他当下人使唤。

下人？礼物？

思及此处，清瑶心中忍不住地酸楚，抬手摸了摸脸颊，情思难免自怜。

他是玉身，三魂不全，虽有几分灵性，却也不该有命活。亏得玉衡爱他的禀性，舍了他一抹魂片，炼就了他的主魂，他才得以有思有感、有命有形，还“不知好歹”地生出了劳什子的七情六欲。

余晖渐烬，星辉初芒，清瑶猛甩了几下头，抑住了心头乱绪。

七情六欲真不是个东西！据说下界之所以污浊恶劣，便是情欲演化的妄念作祟！

玉衡他仙骨超绝，造化天赐，怎么可能被这种卑劣的玩意儿搅扰了修为？清瑶对玉衡情欲难平，竟还以为玉衡也对他有几分心悦！单这一猜度，便是对主人的玷污！

主人……主人……

对啊，他就是主人！不能说玉衡好脾气没架子，他就仗着受宠，一直这样失了规矩！

想来，玉衡将他送了出去，也是用心良苦。他如此顽劣，须得严加管教。玉衡疼他，定是舍不得的，这才将他遣得远远的，免得他一旦吃不住教业之苦，便哭鼻子跑回来，也免得玉衡见他受委屈，便心软接他回来。

为我好，玉衡这是为我好啊！

清瑶试图用这一套说辞劝慰自己，可仍是抑制不住想要抱头大哭，毕竟明日就要离开，自此与玉衡分离，日后见个面都难。即便是见着了，也只得低眉敛目，毕恭毕敬地唤他一声“仙尊”或“主人”。

昔日同床共枕、相拥入眠，时而西窗画眉，时而把酒调笑，点绛唇、巧梳妆，这些个好时辰，怕是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