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木在祭拜故人回程的途中捡到了柳筱筱。

深秋的山林露气重，落了一地的树叶腐烂到一半，混着湿气，粘粘稠稠的，人踩在上面就会发出沉闷的响声，柳筱筱就躺在半腐半枯的落叶上。韩木看一眼便知柳筱筱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云锦织成的衣裳，只是那衣裳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再加上脸上沾了不少朽叶污泥，看起来着实狼狈不堪。

韩木熟视无睹，脚步不停，径直走过柳筱筱身旁，不打算多管闲事。无情得仿佛眼前躺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无关紧要的畜牲。

突然，韩木的脚步一滞，原是躺着的人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脚踝。

柳筱筱身形娇小，唯独手上力气不小，韩木无法挣脱，只能回过身冷眼看她。

柳筱筱费力抬起头，摆出一副刚刚醒转的模样，用另一只手抹了把脸，抹落了脸上的朽叶，却把污泥抹开，糊了整张脸。韩木只能看到她的嘴巴在不断蠕动，声若蚊蝇：

“救我。”

说完，一垂头，又晕了过去，只是拽着韩木脚踝的手力气丝毫未减。

韩木双手抱怀，确定眼前这个人打算装晕到底，只好俯下身子扛起柳筱筱。似乎是察觉这个人不会扔下自己，柳筱筱手上卸了劲，顺利被韩木扛起。

穿过张牙舞爪的枯木林，在山林深处，有一间随时能被风卷上九重天的茅草屋，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桌一床，还有两个上了锁的大衣柜，这就是韩木如今的住所。韩木走进屋内，将肩上的人扔在那张一躺上人就不断咯吱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坍塌的床上，转身去了屋外。

茅草屋破破烂烂，西斜的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仿佛万箭穿过。

柳筱筱睁开双眼，伸手抓住一束照到她脸庞的光，眼中露出一丝困惑，只是那张脸上再寻不到一丝柔弱之色。她转头看向韩木离去的方向，只能看到一片亮光。

韩木坐在树杈之间，一把小刀在手上翻转，将一根枯树枝削得木屑纷飞，木屑落地，韩木手中的枯树枝已成为一把剑的模样。韩木掷出剑，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鸦鸣和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不消一会，就没了生息。

韩木砍下另一根树枝，小刀上下移动，木屑又纷扬出去。刚削了个剑柄，就看见枯林外乌鸦仓惶惊起，黑压压飞过头顶。

有人来了。

韩木放下手中的刀和树枝，跳下树，面无表情朝林外走去，行了两步，看见地面有一三尺长的树枝，伸手捡了起来，边走边将枯树枝上多余的树杈折去，只留下光秃秃的一根树枝。

林外，有一十六岁的少年郎，双手抱剑，闭目等待。听到脚步声走近，少年睁开双眼，恭敬地朝韩木行礼：

“前辈，我又来了，再请前辈赐教。”

韩木不发一言，只是举起手中的枯树枝，看向少年。少年拔出自己的剑，锋利的剑刃闪着寒芒，剑身刻着一条腾飞的龙纹，若是江湖上有人在场，就会认出这把剑是当世排名第三的宝剑——龙腾。

这是少年的第八把剑，之前的剑全折在了眼前的人的手中，因此，他重金悬赏，才得到这一把宝剑。

这一次，一定会胜。

少年举起龙腾剑，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如同龙腾剑的锋芒。

杀气笼罩着韩木，韩木漫不经心，眼中不起丝毫波澜，看着少年步步紧逼。日暮阳光格外昏黄，少年的剑已指向韩木的面门。

忽然，一阵白光划破这昏黄暮色。

只是一瞬间，少年的剑已脱手落地，一根毫不起眼的枯树枝抵着他的咽喉，沁出丝丝血迹。

少年无奈苦笑：“我又输了。”

韩木扔下树枝，向来不发一言的他今日破格张了口：

“剑术，在人，不在剑。”

少年愣了片刻，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在与自己说话。八次比武，这人连个冷哼都没给自己，今日居然破天荒说了七个字，少年回过神来，赶紧恭敬行礼：“多谢前辈教诲。”

少年抬眼偷偷看向这个满头白发满面青茬的人，这就是天下最优秀的剑客。

一剑天下动，江湖十载闻的天下第一剑。

即使少年第八次败在他手下，却仍败得心甘情愿的剑客。

得他一句指点，再多折几把剑也不算冤。

韩木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来时日光铺路，回时月光披身。明朗的月光也阻挡不了呼啸的山风，树枝震动着与山风呼应，仿佛万鬼同哭。

少年看着韩木越来越小的身影，至今不懂，这样一个高人，为何不去江湖闯出一片天下，而是蜗居在这深山密林之中，他今年也才二十八岁而已。

山林里的枯树树皮剥落，露出块块白斑，粗糙皲裂如同暮年的老人。

韩木穿过山林后，破烂的茅草屋已近在眼前，月光穿过缝隙照进屋内，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瞧不真切，却散发出某种危险的讯号。

月亮逐渐被云层遮盖，屋子黑的仿佛猛兽的肚子，等待猎物一步一步走到嘴里，咀嚼，吞下，不留残渣。

韩木是个勇往直前的猎物，他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他径直进了屋，准备将这只蛰伏在黑夜里的猛兽开膛破肚。

一道利刃破空的声音响起，就像一个开关被打开，顿时，屋内响起无数脚步声，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刀剑相撞的声音。

韩木躲闪迅捷，身手干脆利落。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血色，看不见人的表情，看不见这些人死前的惊慌和死时的痛苦。韩木可以更加毫无顾忌的动手，仿佛自己杀死的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只只待宰的猪羊。

当月光再从云层里钻出来时，一切都已归于沉寂，只有一群人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之中，身旁散落着折断的刀剑。

柳筱筱战战兢兢地从床底爬出，深吸一口气，却只闻到满满的血腥味。

她脸上的污泥此刻已经洗净，露出她被污泥掩盖的脸，脸上沾染了两滴血，是躲在床底时不小心溅上的。

远山眉，含露目，朱红唇，桃瓣面，柳筱筱生了一张明媚张扬的脸。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韩木身边，韩木偏过头正对上她昂起的脸，少女眉目如画，眼眸清亮如星，韩木愣了，手中仿佛脱力拿不住剑，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大概是刚打斗过一场，韩木累了，他仿佛入了魇，将手抚上柳筱筱的脸，指节抹开柳筱筱脸上的两滴血，成了两道血痕。片刻后，韩木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走到上了锁的柜子前，打开柜子，取出一块绣了漫天晚霞的手帕，轻轻地将手中的血迹擦拭掉，又将手帕叠的方方正正，放入另一个柜子。

柳筱筱从缝隙中看见，两个柜子中装的满满的都是手帕。

她收回目光，扬起笑脸：“刚被人偷袭了还能如此风轻云淡风平浪静风……”柳筱筱绞尽脑汁也没再想出下一个词，就直接夸赞道“大侠，你真厉害。”

柳筱筱凑到韩木跟前，努力表现她的天真烂漫。

韩木充耳不闻她的赞叹，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是陈茶，泡出来的茶水颜色发黄暗淡，味道也淡，不够青绿幽香。只是这满屋的血腥味确实有些刺鼻，柳筱筱也有些受不了，韩木看来是不会顾及她的感受的，柳筱筱只好拿起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含一口在嘴里，不吞下，鼓起腮帮子呼噜噜漱了漱，张嘴喷在地上，茶水混合着血迹流进土里，分不清是茶是血。

吐了茶，放下杯，柳筱筱立刻笑意盈盈接着对韩木说道：“大侠，你这么厉害，能不能收留我，我被仇家追杀，无处可去。”

“我留下来可以给你洗衣做饭，端水倒茶。”

韩木没说好，也没赶人，自己一个人拉起尸体的脚，碰碰撞撞地将尸体拖了出去，之后返回来拖下一具，等到将满屋尸体都拖出去之后，韩木也没了踪影，柳筱筱等了半夜也不见人，迷迷糊糊睡着。

柳筱筱再醒来时，看见韩木朝屋子走来，她赶紧出去，一踏出门就停住了脚步。

韩木拎着一条蛇，蛇的七寸处插着一柄木剑，蛇还未死透，不断扭动着蛇身。

韩木走到屋前，将蛇扔在柳筱筱面前。柳筱筱看着不断挣扎的蛇，有些不敢置信，犹犹豫豫地开口：

“这是？”

韩木：“午饭。”

韩木隆起一堆落叶残枝，用火折子点了火，等到火越烧越大，就将蛇扔进火堆中。

柳筱筱面露难色：“不洗一下吗？”

韩木：“河水在八里地之外。”

柳筱筱回头看一眼坚强的茅草屋：“屋中不是有水吗？”

韩木：“那是解渴的。”

柳筱筱噤了声，一炷香不到又忍不住道：“真的不会被毒死吗？”

她没听见韩木的回答，感到有些疑惑，偏过头去瞧，看见韩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流露出一种名为悲伤的神色，嘴巴动了几下，似乎在喃喃自语什么。

柳筱筱识得唇语，读出韩木喃喃的那句话是：“如果死了便再好不过。”

柳筱筱转过头，继续看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看到。

虽然怕死，但是在毒死与饿死之间，柳筱筱情愿被毒死，做鬼也要吃个饱。因此蛇肉烤好之后，柳筱筱虽然害怕，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两口，只是两口之后，柳筱筱再难以下咽。这蛇肉烤的实在是不好吃，被大火烤的很老，又柴又干，有的部位还烤糊了，黑乎乎的，再加上没有加盐，没有加任何调料，世间最难吃的东西也不过如此了。

韩木却吃得很快，柳筱筱甚至无法从他的脸上判断是好吃还是难吃，仿佛他进食的唯一目的就是活着。

柳筱筱忽然有些感谢韩木没有真将自己当成山野猛禽，有直接吃生肉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