Ⅷ 赠你一枝春日桃花白·捌
小说: 春日蜂蜜酒 作者:远鹤渊殊 字数:2294 更新时间:2021-04-11 06:27:09
赠你一枝春日桃花白·捌
他走了又折返回来摸摸余明霖的脸和手,温度变低些,形象可怜,好似就要死了。他略略吸气,沿着龟裂的公路沿途寻找有可能存在的必需品,跪在地上翻找。在此刻他似乎和畜牲也并无区别,求一口骨头吃,任何的尊严和骨气都不重要了,抛之脑后了。就是这样,上天也不愿意给他骨头,随便他从白日跪到黑天,从路边到废墟深处,从滚烫到寒冷。饥肠辘辘地行走在坍圮的废墟前,自我哄骗式地想:晚上真的太冷了。他惘惘地笑,继续寻找,途中经过了很多他从前不愿意仔细看的地方,残酷,冷漠,哀伤的意象突破了情感的最高点。严页淋在月光里,奇异地平静下来,能够在路过这些地方时,平和怜悯地注视一分钟,或者半分钟,他的时间太宝贵了,不能看太久。李长缨在报告上郑重地写:他既是强№暴者又是被强№暴者,不是高尚,可怜可悲的芸芸众生而已。
地平线升起新生的第一幕光晕,严页很别扭地奔跑,扬起一蓬蓬灰尘,接着被石块绊倒,狼狈地滚动,很快爬起来向前跑。他的怀里揣着两样他们最需要的东西,药和种子。他迸发出不甘的气息,这条路这样长,他跑着就像只有几步,迅猛地扑入他离开的那片废墟,扑入立在废墟缺口处的余明霖怀中,摔倒在地。余明霖问他去哪里了?严页不言语,翻爬起来,拖着余明霖回到角落里。他凝视着余明霖,突然靠近舔了舔余明霖的眼皮,很虔诚地说:“我找到了种子,我给你种花。”种花。余明霖用怜惜的眼光看他,又仿佛不是看他,目光穿透了他的血肉之躯,看到远方,更远的远方,看到太阳肥圆的轮廓,看到月亮叠着纸船,看到有花的春天——湖泊,海洋,花草,树木,虫鱼,鸟兽,还有人类,各自待在各自的世界里发出喧响,痛苦或者幸福的人间。
他吃了严页找回来的药,偏着脸看严页就近挖坑,碰运气地把种子埋进去。不笑也不说话,看起来更痴傻愚蠢。这几天的灵动活泼灰尘般烟消云散了。他想到很早之前死的那个女人,感到一股力刺进了他的身体,他噎住,随后喊江一磊的名字。严页没有抬头,沉默地翻动有些干涸的土壤,直到余明霖重复第三次才走过来。他凑得很近,余明霖看他都有点模糊,只好捧住他的脸,不让他凑得更近。
“你怎么了?”
他用茫然天真的眼光把余明霖盯住说:“没什么——想看看春天——我的指甲断了。”
于是余明霖捏着严页的手指看断甲,一片弧形的痕迹,蒙着泥灰,他想了会儿,低低地说:“江一磊自己去省会吧。”
“去不了,我离不开你。”他的声音顿顿地把余明霖开膛破肚了。余明霖一早就明白,他们不会永远待在一起,死也是要分开死的,江一磊必须死在他后边,最好八十岁之后再死。但他没有想到江一磊会说离不开。余明霖闭了闭眼睛,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办法再说让江一磊离开的话了。他支着颈子又笑了。
暴雨来得急,严页背着余明霖重新找避雨的地方。第十二天,余明霖的伤还没好,严页也没有找到另外的活人,他们像是人间蒸发了。食物消耗得不算快,他可能也病了,吃不下,经常吐,他悄悄跟余明霖说自己像个排泄的机器,再没有别的作用。余明霖恶狠狠地瞪视他,他躲到一边看他挖回来的种子,还没有发芽。特别无趣的时候,他就坐到余明霖旁边和他玩翻花绳,说颠三倒四的话。有些时候他跪坐着突然说:余明霖,我们来吵架吧。余明霖答应,但他们又吵不起来,才骂了两句,严页就不骂了。
他们病得很厉害,他们自己明白。有一次严页出去打水,捡到一只野兽的尸体,显然刚死没多久,卧在江边,肚子鼓鼓的。严页摸了摸,里面全都是树枝和土块。都在死的边沿。不久后他们也要这样死的。他把尸体拖回去,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生起火堆,切割着,饱餐一顿。严页还是止不住地呕吐,可能他也要死了,但是种子还是没有发芽。余明霖开始期待看到严页笑了,他笑是这样的生活中唯一的节目,但他不怎么笑了,静静地,更多时候忧虑的,愣愣的。
余明霖说:“江一磊,笑一下。”
严页把他盯住,稍微龇牙咧嘴:“我现在不想笑。”
余明霖于是笑了。
不知道是哪个夜晚,余明霖被严页摇醒,看到了生活中的保留节目,严页保持一个烂漫的,天真灼灼的笑容尖喊:余明霖,种子发芽了!发芽。余明霖打了个寒颤,突然明白他的意思——春天要来了。但是余明霖没有那么在乎春天来不来,因为春天不是他们的希望和未来,春天是他们的墓碑。余明霖笑了一下,拍拍严页的脸颊,又是无尽的沉寂。严页的笑容变多了一些,经常坐在窗边笑着哼歌,春天对他来说就是这样重要。他要离开这个万物俱籁的地方,春天就必须来,他非常幼稚地在心里呐喊:春天万岁!他想完自己,又想余明霖,想不出一个好的合适的答案。他既是快乐的又是痛苦的。余明霖仿佛知晓他的痛苦,在他沉睡时静默地凝视他,好大一会儿看看窗外,从眼睛里瀑出苦泪,佝着背吻过他的嘴。接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揭开衣服看自己溃烂的伤口,又笑了。
春天真好啊。
严页在黄昏的时候给余明霖念了一个有关埋葬的段落:我知道,世界暴烈无情,它摇晃的时候,年老的被埋葬在最下面,依次是那些年青的,最上站的就是我们,顶着滚烫熔岩大声诵读希望的最后一批被埋葬的人。之后听见老鼠的叫声,奇怪的畸形的怪物的喘息。
而他们已经逃不动了。
严页没有逃的时机,很安静地被推到窗户旁边,听到余明霖尖喊:江一磊,跑啊!他凝视着从到这里开始毫无了解的“怪物”,只是生物的一种,但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名词来形容它。它也饿极了,撕咬着余明霖,余明霖是没有声音的,拿眼睛说同样的信息——逃。可他的意志被夷平了,没有办法逃,霎然捧出笑来。余明霖被吞吃,他完全顺从地接受被撕扯咬断的命运,他的手带着一点点怜惜摸过它的上颌,生命便这样折断了。最后的眼光高高地抛起来,越来越高,直到看见一整个颓塌的世界伸出一牙春天的绿。春天来了,春天谱写了许多种新生和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