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队伍启程的前夕，林将军在营中摆开了宴席，算是给这漫长的军旅作一个总结。

炊烟升起时，林有行正与小椿在绿洲旁一处小坡上坐着聊天，看落日在漫起的沙尘中渐渐黯淡。

远望台上鸣钟声响起的时候，林有行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回营了。他看了看身旁静坐观阳的小椿，有些犹豫。

他还没告诉她自己将要离开的事情。

告别的话语总是难以启齿。他想告诉她，但是又怕现实太过残酷，让这个单纯的孩子难以接受。

“你是不是要走了？”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小椿突然开口了。

经过一个夏季的相处，小椿的官话已经说得很好了。虽说还是带有一些口音，但是听习惯后，平日里交流大体上也是没什么障碍的。

“……啊，是，我要……我要回营了。”林有行欲言又止，还是没能说出来。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小椿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是说，你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林有行一愣，下意识问出了口，但是接下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抱歉啊，我本想告诉你的……”

“我从阿爹那里听说的。”小椿没有怪他，而是咧开嘴笑了，“没有关系，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如果是我，应该也开不了口吧！”

“你……难过吗？”

“当然难过啊！朋友就要离开了，谁会不难过呢？”小椿说着，直接仰倒在了坡上，舒展开身体，又笑，“不过啊，我想了想，分别也只是暂时的嘛！”

林有行回头看她，正巧对上她那对映光的双眼。

小椿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林有行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在那儿自顾自地念叨起来了：“长大后，我一定会去中原，穿中原的衣服，吃中原的食物，睡中原的屋子，参加中原的节庆，还有……还要找个中原的夫君！以后生一个中原的小孩！还有还有……”

林有行听着，忍俊不禁。小椿见他笑了，于是也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营中的护卫来寻林有行了，远远地就喊着：“少将军，将要开宴了，回营吧！”

林有行应了声，便拉着小椿站起，和她打了声招呼，便跳下了坡去。

而就在他将要向营的方向走去时，小椿也从土坡上跳了下来，拉住他的袖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林有行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装在锦囊中的极小的盒子，不知里边装的是何物。

“这是……”

“这是阿爹给我的。阿爹说，朋友在分别时都会留下些什么作为纪念。我先前不知道这些，等到想准备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拿阿爹准备的东西给你了。”小椿挠挠头，笑，“里面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打开看。也许什么都没有……总之，送给你，就当做是我留给你的纪念吧！”

林有行无言，看着手中的锦囊，咧开嘴想笑，鼻子却酸的发慌。

而后，他解下了腰间别着的玉扣，放在了她手中。

“那，这便当是我就给你的纪念吧。”他也笑，道。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还未懂离别的苦痛，收到他的玉扣只觉得欢喜。

“那等今后再见，我就拿这个与你相认了！”小椿“嘿嘿”笑着。

“好。”林有行摸了摸她的头，“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别让你爹担心。”

小椿点头，手脚并用地爬上土坡，三步两步就跑上了梗道，向着土墙之间的小路奔去了。

在钻进那小路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朝林有行挥手，大声喊着：“莫要忘了我呀！”

说罢，她应该也是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了，没等林有行回应，就转身扎进了小道之中，不见了身影。

……

那夜，军中士兵饮酒作乐，一片欢喜，甚至还有些人相伴起舞，围着火堆又唱又跳，逗得众人大笑不止。

林有行被劝着喝了许多酒，最终是没等宴席结束就已经神智不清，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帐篷内，迷迷糊糊一头栽倒在床上，这便失去了意识。

然而，他不知道是，在他睡过去之后，林将军与士兵们皆收敛了声息，一改方才纵乐快活的模样，穿戴好军装，拿起兵器和火把便出了营，向着城内去了。

瞬间，火光四起，一夜破城。

……

林有行是被似远又似近的嘶喊惊醒的。等他睁开眼，那声音却又消失了，无迹可寻。

林有行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尚处于云海之中。然而他听帐外一片异样的寂静，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

他猛地起身，下了床就往帐外走，然而还没走几步，他的头就一阵剧痛，逼得他一阵眩晕，险些昏倒过去。

林有行只感觉周围天旋地转。他脚步不稳，撞倒在了桌案旁，才停下就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呕吐。

不对劲。不对劲。

林有行吐完后觉着稍微清明了些，便加快脚步，冲出了帐篷，却看营中一片萧然，找不到一个人影，唯有火光摇曳依旧，倾倒的酒壶酒香四溢。

就在他滞愣之时，风中几丝腥味飘来，激得他一瞬浑身冰凉。

林有行猛地跑出营外，看向阳丹城区的方向。

……那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火光映天，明亮如同白日。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嘶哑的呼喊，带着刻骨的绝望。

林有行一阵眩晕，几乎要瘫倒。但已经没有时间用来思考了。他牵了最近的一匹马，缰绳一挥，飞速向着城内赶去。

在混杂的思绪中，他猛然间想通了，当时在风沙迷蒙里他从林将军眼中望见的那是什么。

……是失望，是厌恶，是意犹未尽的落寞。

……

在到达城内主街、他看见林将军的时候，林将军正对着一个拿着木棍试图抵抗的外族男人挥剑。

“住手！！”林有行翻身下马，向着他冲去，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只生生看着林将军在他面前斩杀了这个男人。

林有行看着那人倒下，血如泉涌，不禁面色苍白，难以有所行动。但在反应过来自己父亲在做什么后，他的内心一瞬间就被愤怒填满了。

“你干了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他想冲过去质问林将军，却被他身旁的两个士兵架住了，挣脱不得，只能这样朝着他怒吼。

然而林将军只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对着那两个士兵挥手：“放开他。”

那两个士兵不敢松懈，还是押着怒气冲冲的林有行跪在了地上。

“放开罢。你们也不必守在这里了，去别处看看还有没有异族的活口，若发现了立即处置掉。在天明之前必须要全部清剿干净。”

那两个士兵应了声，放开了林有行便分了两道向城内奔去。

林有行怒不可遏，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林将军挥拳。

林将军伸出手接了他这一拳，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手扭到了身后，制服了他。

“一直以来你都被蒙在鼓里，确实是挺悲哀的。本说灌你以烈酒，让你安稳睡过今夜，明早在你发现之前带你出城，你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可是谁让你这时候醒了呢。”

“你！……”

“这城中的异族人，几日后便会迁出城去，回到他们原属的国家。”

“这不是朝廷与外族早就约定好了的事情吗！你为何要……”

“可你知道么，外族一日不除，我朝便一日不得安宁。”林将军看着他，道，“约定只是一个骗局，朝廷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们。

“这只是个开始。

“明日将要抵达的，不是替换的驻守军，而是朝廷派来的援军。

“援军一到，便是我朝清剿外族之时。到那时，外敌肃清，这边域外的数十座城池，皆为我朝所有。”

林有行咬牙：“……你说外族万恶不赦，应该清剿……可你看看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不也只是无辜的百姓吗？他们，与我们护着的，难道不是同一类人吗？”林有行瞪着他，双眼通红，“违约，以无罪之百姓作为祭品以求开战，对无辜的人痛下杀手……这样的不义之仗，你也愿意去打吗？”

“所以我说你无论如何都成不了大器。”林将军将他甩在地上，嗤笑一声，“牺牲是必须得，既然你不忍看见残杀，那为何要来参军呢？且就带着你的和平爱民之心回家做一个盲徒罢，看看你那天真的幻想能为天下迎来多少太平。”

这时，有一个女人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跪倒在那刚刚被杀的男人身边哭号，随即又满面憎恶地向着林将军咒骂。

而林将军只眯了眯眸子，手中剑一挥，那女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而后就和那个男人一样倒在了血泊之中。

……当真没有一丝犹豫。

林有行看着这一切，滞愣着，而后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他明白了。自己的父亲，从来就不是英雄，也从来不想当英雄。战乱即是他的本愿，战场就是他的归属。

他只是一个披着正道光明进行屠杀的杀胚。

林有行的头又疼了起来，胃里也一阵翻腾，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却只有一句如同惊雷，颠覆了他胸腔中翻涌的波涛。

“……那个和你关系很好的女孩，现在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