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约被李兰稚带回了家。

他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李兰稚便特意给他放了热水，把他抱到浴缸里。

“好好洗个澡，然后到被子里去。”李兰稚拨开他前额的头发，“我很快回来。放心，一切都交给我。”

尹约怔怔地目送他拉着皮箱出门。

温水漫过脖颈，像是落在另一个人的怀抱里。

他慢慢地舒展四肢靠在浴缸壁上，看着冰冷的白炽灯，有些荒诞地想，会不会这一切都是丧失理智的自己故意造成的啊。

亲手把后路斩断，就为了彻底地把自己推到李兰稚面前？

真是疯狂的念头。

最初的震颤过后，他渐渐镇定下来了。一双手被水泡得起了褶皱，皮肤也更加苍白，看着掌心混乱的纹路，他竟然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快♧感。

杀掉自己的亲生父亲。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着他，逼迫他一路走向暗无天日的黑夜。

他想起几年前母亲还未去世的时候。

那个温柔的女子总会揉着他的脑袋，笑眯眯地喊他小约。

会在每周一很有仪式感地买一束鲜花摆在阳台上。

会陪他一起做作业，和他一起讨论不理解的问题。

那个时候，那男人还是个正常的父亲。

会接他放学，会偷偷地带他去吃路边摊，会和他抢电视看。

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最圆满的样子。

一滴泪砸下去，落在水面上，泛起一圈波纹。

就像那块砖，砸在那女子的脑袋上，将他的生活砸得支离破碎。

“如果不是为了你，小倩不会死！她不会死！”男人通红着眼睛扯着他的衣领，“你就不应该被生下来，是你害死了小倩！是你害死了你妈妈！”

年幼的男孩惊恐地缩在角落里，任由男人发泄打骂，不明白往日里温和的爸爸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有一点男人确实没有说错。

如果不是他执意想要去那片工地玩闹，母亲也就不会因为救他而被砖块砸死。

他是有罪的人。

因而这几年面对父亲的打骂，他从未想过反抗。

那男人一天天地消沉下去，到最后，已经扭曲了模样。

尹约懒洋洋地鞠起一捧水从头顶洒下。

家，亲人，未来，希望。

都像这水一样，从指缝里漏掉了。

-

一直到凌晨李兰稚才回来，推开门，发现尹约还泡在浴缸里，水已经冷透了。

他走过去将他打横抱出来。

“我感觉不到冷。”尹约说。

李兰稚将他整个人用浴巾裹住抱在怀里，温柔地擦拭着他的头发。

“这样有没有暖和一点？”

他的体温透过衬衫传来，将冰冻的皮肤一点点融化，尹约点点头，觉得自己终于又回到了人间。

万丈冰原之上，有人举着火把靠近，温暖他，给他倚靠，可相信吗？

其实也不重要了。

他歪着头靠在身后人的胸口，半晌才说：“我好困。”

李兰稚把他抱到沙发上，拿过吹风机给他吹头发。嗡鸣中，困意越来越浓，他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李兰稚关掉吹风机，把他抱到床上，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也跟着躺下。

-

梦里除了漫无边际的黑，什么也没有。

尹约在这无尽夜色里狂奔。

夜的尽头，一朵紫罗兰安然盛放。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在它旁边趴下，歪着脑袋观察一会儿，冲它吹了一口气。

-

完全丧失掉希望之后，生活反而好起来了。

尹约在李兰稚家里住下，白天一起去学校，晚上一起睡觉。他找出父亲的存款想要给李兰稚作为生活费，却被拒绝了。

“我们不需要这样。”他说。

但是安全起见，李兰稚还是暂且帮他保管。

无论是性还是爱，现在都有了。

不用再偷偷摸摸地亲密，不用再承担道德和心理上的双重枷锁，他们可以在这间房子里肆无忌惮地做任何事。做的时候，反而是尹约主动的比较多。

只有李兰稚在他身体里的时候他才会感到安心。

对此李兰稚也察觉到了异样，对他说，小约，我们是有以后的。

尹约没理，而是挑衅地问：“你是不是不行了？”

李兰稚低下头亲吻他的眉心。

“不要说这种话。”

接下来的时间里，尹约没能顾得上开口说话。

除此以外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不必再通过性去获得李兰稚的爱。以往他只能从身体接触的时候感受到爱，比如给他口的时候，他会把手搭在他的头顶，那种温柔和鼓励对于尹约来说是极其稀罕的，从母亲离世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感受过了。而李兰稚，给了他这种感觉。

所以做那种事他也心甘情愿。

但是现在他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被爱。

比如每天晚上李兰稚都会抱着他睡觉；比如他某样事情做得不错，李兰稚会很温柔地夸奖他；比如出门的时候李兰稚会牵着他的手。

“你就不怕被人看见？”

李兰稚微微翘起嘴角：“你很喜欢这样，不是吗？”

尹约别开脸。

爱在它最该来的时候欺骗了他，在他向死而生的时候偏偏造访。

李兰稚的手依然冰冷，但是他也手也不暖，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不知不觉间竟也能产生一丝暖意。

-

又一次从噩梦中睁眼。

尹约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满头冷汗。

李兰稚被惊醒，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收紧了搂着他腰腹的手臂。

“我们会被警察带走的。”

“警察不会来的。”

“我们的事会被发现，会被所有人指指点点。”

“你在害怕这个吗？”李兰稚长长的睫毛在他的后脖颈上面扫来扫去，“那我们可以换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

尹约缓慢地眨了眨眼。

“可以吗？”

“当然。”

-

变故往往来的要比计划快。

李兰稚又死了。

死在去车站的路上。

他们坐的出租车发生了车祸，李兰稚用身体保护了他。

尹约的心提起来一瞬，又放下了。

李兰稚从身后抱着他，像往常一样，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只不过这一次有温热的血从衣服渗进后背。

他们被困在扭曲的车里，他的脚边就是司机掉下来的脑袋。

尹约低声问：“疼吗？”

李兰稚没有说话。

那颗紧贴着他的心脏，不跳了。

尹约胸口闷得厉害，挣扎着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报了警。

-

由于被保护得极好，这趟尹约居然就只是手磕破了点皮。他配合地表现出悲痛的样子，一直到天黑才被放走。

不得已，他只能自己先回了李兰稚的家。

似乎有一个规律。被水淹死之后很快就可以活过来，被分尸就需要至少一夜，上次他割李兰稚的喉咙他半宿才找来，这次这种程度的话，大概凌晨就可以回来了吧。

他放下心来，还特意下楼买了点吃的，准备李兰稚回来之后吃。

想必那时候他会很饿的。

-

午夜十二点半，尹约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时间。

还没到点。

他只得继续躺下。

-

凌晨一点。

他再次坐起来，打开灯，盯着门口的方向，等了半个小时。

可能还没到点。

-

凌晨三点，门口依旧没有动静。

尹约不安地在屋子里徘徊。

-

凌晨五点，每隔半分钟就要看一次时间。

-

早上七点，尹约穿好衣服下楼，找了一圈还是没看到熟悉的身影。他存着侥幸心理回到家，屋子里空空荡荡，门口的拖鞋散乱地摆着，卧室的门也敞着，和他走的时候一样。

他心中的不安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

于是他匆匆跑下楼，打车去医院。

李兰稚紧闭着眼睛躺在太平间里，身体已经完全冷硬。

尹约迟疑了半天才敢触摸他的脸。

从来都没有这么冰过。

他狠下心把尸体带回了家，搬到床上从早到晚观察，就盼着能再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睁开看他。

可是一直到尸体彻底腐烂，李兰稚都没有活过来。

令人作呕的臭味弥漫在整个屋子，蛆虫爬了满床，李兰稚还是没动静。

他真的死了。

距车祸过去已经七天了，尹约第一次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个亲手将他拉下地狱的人，那个彻底将他毁掉的人，那个让他迷恋到失去自我的人，那个说要给他一个家的人，死了。

这真像是上天和他开的一个玩笑。在他不能接受李兰稚不会死的时候他三番五次地在他面前表演复活，在他不能接受李兰稚会死的时候李兰稚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

-

接下来的时间里，尹约发了疯一般地满屋子翻李兰稚的遗物。

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之前一直没问，但现在他必须知道真相。

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下午，终于在最隐秘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李兰稚的房产证、银行卡、几张A4纸、还有尹约之前拜托他保管的现金和银行卡。

尹约打开那几张纸。

第一张是李兰稚本人签名的遗嘱，内容是他死后将一切财产转到尹约名下。

第二张印着李兰稚所有的社交账号和密码，以及银行卡密码。

下方是一行漂亮的钢笔字。

“这没什么用，满足你的好奇心而已。”

第三张则写满了钢笔字，是一封信。

尹约暂且把它放到一边。

第四张纸是一封认罪书，尹约没有细看。

最底下压着一张照片，不是尹约，是他自己。

李兰稚微笑着站在窗边，穿着紫罗兰色的衬衫，望向镜头的目光深情又温柔。

那丝若有若无的忧郁，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弥了。

尹约盯着照片，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喘不过气。

他重新打开那封信。

-

小约：

很遗憾，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就是，我不是会无限复活的，我的机会只有三次。

全都用完了。

虽然不知道我是因何而死，但一定是在六十岁之前。因为我已经想过，如果过了六十岁我还好好活着，我们还在一起的话，我会主动把这封信毁掉。

我的所有财产都在这里，接下来的日子我不能陪你一起了。如果你还没有毕业，就拿这些钱做学费和生活费，可能更需要拮据一点。如果已经毕业了，也省着点花，手中要有存款才能面对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

关于我的事，我应该还没有告诉你。如果告诉你了这封信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了。

两件事，也可以合为一件事，我长话短说。

小时候，我的遭遇和你很像，我也是母亲去世得早，被父亲打了很多年。巧合的是，我也是在十二岁那年失去父亲。但我的父亲是意外事故去世的。我被送进孤儿院，在那里，我无意间救下了一个人。

他对我说，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可以给我三次重生的机会。我没有当真，并且渐渐地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直到那天，我从泥里醒来，发现自己死而复生。

这是复活的事。

另外的事是，我为什么会喜欢孩子。

这似乎不需要解释，但你一定很好奇。

一开始我只是心疼那些和我有相似遭遇的孩子，在他们身上我经常会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因而对他们格外地照顾。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心疼就变了味，我对孩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欲念。

而你，则是孩子里最特殊的一个。因为极为相似的境遇，我最在意你。

一开始是，后来也是。写这封信的时候，你还在教室里上课，我想，如果是你的话，长大了我也一样喜爱。

不知道我有没有看到你长大。

你父亲的事你也不必担心，如果真的被警察发现，你就把我的认罪书上交，我会担下这一切。

我特意拍了一张照片，想我的时候记得拿出来看。不要忘记我。

就算到了另一个世界，老师也会一直爱着你。

-

眼泪从看见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唰地落了下来，到后来，尹约捏着信纸已经泣不成声。

那封认罪书上，李兰稚杜撰了他杀害尹约父亲的全过程。

写得极为详细，毫无漏洞，就算警察怀疑也没有办法。

尹约想起那一晚，李兰稚从高架桥上一跃而下的身影。

他明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复生的机会。

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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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约站在教学楼的楼顶，冷风吹起他的衣襟。

李兰稚所留下的那个文件袋已经被他销毁了，里面的秘密会和他的灵魂一起，被带到地底下去。

就这样吧。

李兰稚性侵过那么多孩子，不管自愿或者非自愿，都是一种罪过。而李兰稚已经死了，所以，就由他替他赎罪吧。

他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后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