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解除收养关系了。”谢阮面无表情地说。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浓重的病气，睡得久了人有些头重脚轻，恍恍惚惚的，眼前人都看不真切。冷白光从头顶倾泄下来照得木质地板都微微发白。

谢阮真是好奇，人怎么可以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这样的嗓音令人担忧，方钦抬手就想摸谢阮的脸颊，谢阮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

方钦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突然意识到这是谢阮彻底清醒之后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她突然有些害怕，甚至连手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谢阮对她是怎么想的？会不会怨她恨她不愿意理她？她心里有谢阮不假，可是这么多年的冷处理也是真。方钦十分忐忑。

但是很快，方钦发现谢阮飞快偷看了她一眼，慢慢地、慢慢地把脸偏回来。

方钦手都在抖，这是一种无声的默许，她又怯又喜地，缓缓把手搭在谢阮面颊上，没忍住轻轻摸了一下，这是她在睡梦中都渴望拥抱的儿子：“没烧了，啊，没发烧了。”方钦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抱着谢阮哭出了声，这是她的孩子，这是抗拒了她十八年的孩子！

谢阮头一次被他所谓的母亲这样抱着，一时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原谅这个怨了十多年的女人，或许是方钦对谢鑫的那一声声质问，泣血似得，都扎在谢阮心上。

“你妈妈她…”魏泽小心翼翼开口，似乎在思考怎么斟酌措辞，“这些年一直都很关心你 。”

谢阮其实早就有所感应，不然方钦不会每年寄来的生日礼物都正好是他喜欢的——和魏泽失去联系的三年除外。他心中早就有这样的疑问了，只是一直没有开口问过。知道了结果又如何？那个把他生下来又丢掉的女人，或许早就在国外结婚生子了。每年寄来的礼物可能只是让她心里好受，能过得去道德那道坎而已。

可是现在…谢阮感受到湿润的肩头。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那么多年都对他不管不问，唯一毫无疑问的是，她的眼泪是真的，她的焦灼是真的，她的伤心和疼惜也是真的。谢阮不想再去问那么多为什么了，他现在只是…只是想被好好地抱一抱。

“阿姨，你带阿阮先进去休息。”魏泽很欣慰能看见谢阮和方钦和平相处。

方钦被巨大的惊喜打得脚都站不住，她只能攀着谢阮手臂，两人互相扶着慢慢往里走。

蒋故目送谢阮消失在门后，心里堵得慌——刚才谢阮明明看见他了，却把目光移开就像没他这个人似得。

就在卧室门合上不久，物业保安就来了，有邻居打电话称有激烈家暴现场。魏泽显示了手机通话记录，解释说是入室抢劫，他也很无奈。

进了卧室，方钦让谢阮坐在床上，她倒了杯温水递给谢软，边擦眼泪边笑：“喝水，还难不难受？饿不饿？”她早想和谢阮好好谈一谈，那些过去的，横亘在他们母子之间的巨大阴影。

谢阮没有回答，低头捏着玻璃杯转了半天，空气一时静得令人发慌。

方钦忍不住将谢阮的手和杯子一起握住，她在忐忑，仿佛等待一场审判：“阮阮我…”

谢阮终于抬头看她，露出一双发红的眼睛，问出纠缠了他十多年的问题：“我是你亲生的吗？”

“是。”方钦浑身剧颤，她没想到谢阮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样。

谢阮得到毫不犹豫的回答，委屈得更厉害了，眼泪更是夺眶而出。他忍住想要大哭的冲动，哽咽着小小声问：“那你为什么丢下我。”

没有一个母亲会想丢掉自己的孩子！

方钦被谢阮问得心肝发颤泪眼朦胧：“我也…我也不想丢下你的。”她攥紧谢阮的十指，往事历历在目，“我遇见谢鑫的时候还很小，大学都没有毕业。”那时候的谢鑫长得很帅，是讨小女孩子喜欢的长相，他总爱给方钦买些小女生喜欢的东西，压线的本子，胡萝卜头的粉色中性笔，毛绒绒的白帽子，多加冰少糖的奶茶…

“我家不算富裕，我更是没见过什么市面。只是看了不少言情小说和电视剧，遇见谢鑫以后以为这就是值得抛弃一切的爱情。我有你的时候刚满十九岁。”方钦很认真地看了谢阮一眼，他的孩子长得这样好看，和谁都有些像，又似乎和谁都不像。是谢阮自己的样子。

“当时我就跟家里人摊牌了，说要等年龄够了就跟谢鑫结婚，要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我那时候是真的充满希望的信着那个男人。所以我爸妈疯了一样打我、骂我，我提着一分钱都没有的行李箱就出门了，再也没回去过。”方钦虎得很，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做出这样的事情和家里人决裂，她终于在嚣张的人生中感受到了为数不多的害怕，但是她很快用爱情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辍学住进谢鑫家里，准备安心生下你再去念书，却没想到接触到的一切都让我绝望。谢鑫的父母对他的溺爱到了可怕的地步，二十五六的人了，不念书不工作，需要钱就找父母要。在家不洗衣服不洗碗，只要有人敢念叨，消失两三天都是常态。”方钦怀着你，没有经济来源，原本指望着谢鑫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为了不被未来的公公婆婆讨厌，大冬天还挺着肚子跪在地上搓洗谢鑫站了油的衣服——那油是他前天晚上出门和朋友喝酒喝了通宵沾上的。

“我当时就不想过了，偷偷联系过妈妈，却发现他们根本不要我，说我这样的女儿丢尽了他们的脸，以后都不用联系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咬牙把你生下来和谢鑫扯了证，指望这样能让他收心。”

“可是没有。”无止尽的尿片，每隔三个小时就哭的孩子，几乎让方钦崩溃，“后来我下定决心跟他离婚，是有一天他又喝醉了，一个女人扶他回来。谢鑫脖子上全是口红的印子，我终于没忍住发作了，他直接从衣服兜里掏出一盒用了一半的避孕套，问我男人玩玩怎么了。”

“我才知道自己以为的忍辱负重能换他回心转意都是女孩的天真。然后我们离婚了。”

“当时我想带走你，但是我身无分文，住的地方也找不到。你才十个月都没有，这么小。”方钦流着眼泪比划，她还记得谢阮肉呼呼的小脚丫蹬在手心上的感觉，“我怎么舍得你跟我受苦，就想稍微安顿下来了，至少能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固定住处了再来接你。却没想到你后来不肯认我了。”还哭着叫她坏女人。

谢阮闻言左手拇指掐上食指，极为用力地。他没有不想认，他甚至太想要妈妈了。不过那都是他上了幼儿园之后才意识到的事情。他的爷爷奶奶对他好不错，可是对他的教育并不见得是对的。他们也防着方钦这一手，害怕养了几年的孩子被方钦从身边抢走，于是从谢阮会说话开始，就每天告诉他方钦是个坏女人，跟她走会被卖掉。两三岁的孩子懂什么是非，只知道相信最亲近的人。

“我离开谢家之后找了很多份工作，能攒一分钱算一分，只要能把你尽快从谢家接出来就好。最后我找到一家待遇不错的酒吧，我在那里驻场，也是在那里遇见了理查德。我没想到他会对我展开热烈的追求，不仅帮我还清之前欠房东的房租，还给我钱要我继续完成学业。去念书之前我去了一趟谢家。”方钦顿了顿，接下来发生什么她不想再去回想。也是这个时候她发现谢阮几乎要把左手食指都掐破了，她轻轻分开谢阮的两只手指，把玻璃杯从他手中拿开，紧紧握住谢阮的双手，“我连着三年都回来找你，但是谢家把你看得严急了，后来更是搬了家。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打听出你们搬去了哪儿，我怕如果再搬一次我就真的找不到你，所以不敢出现。每次想你了就回国在你们家附近租房子，远远看着。我还知道你读的幼儿园大门上用颜料涂了一只大白兔呢。”方钦笑了，那剥落的漆的形状，她都还记得。

“后来我发现魏泽和你的关系很好，就悄悄接触上他了。从那之后，我就开始给你寄东西。”方钦没告诉谢阮，她还存了好多男孩子的玩具、衣服和小鞋子。每次她路过儿童用品店总是忍不住进去逛，等回过神来手里已经抱了一大堆了。

听完方钦的故事，谢阮眨眨眼睛，心想他原来也不是被彻底抛弃不要的孩子，于是撒娇似得张开双臂：“妈妈，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