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南城近日的日光细而软，从薄云的缝隙落下，打在人脸上柔弱无力，与城内浮动的人心分道而行。

温言瞧着宁幽楼外的高树和集市上拥挤的人群，又将目光落在对面的陆子熹脸上。她转头时轻微的动作带动了耳上的那对金托红蓝宝石耳环，发出轻微的脆响。

陆子熹抿了一口酒，温言记得陆子熹不爱饮酒，每回有宴，都极少出席，年幼时被迫着喝上两杯，还会皱几次眉，冷言几句。

今日两人饮过半壶，却不见他有丝毫不悦。

随即她又嗤笑一声，心想：陆子熹这张木然的脸，谁看透过呢。

“难得陆公子相邀，只为喝酒么？”温言问。

“孟洋以婚约哄骗三妹，三妹信以为真，直至大哥入狱，她还想写信送往京都。”陆子熹道。

“陆公子讲话，还是这样没头没脑。”温言耸了耸肩，替他斟酒。

“文家在京都这些年依仗孟洋，你该不会以为我毫不知情？”陆子熹道，“孟洋离开白南城前，三妹为他…，后来那孩子被母亲送到一户药农处。连父亲也瞒住了。”

温言瞪圆双眼，手握紧酒杯，迟迟却举不起来。

“京都朝局动荡，你猜文家如今以谁马首是瞻？”陆子熹问。

“公子，公子，文家这些年，也有苦衷。”温言忙道。

“温言，我要孟洋的命，来换这些年三妹寄给他的信。”陆子熹道。

温言咽了口唾沫，不再开口。

“文伯父的情谊，我想着。你也知道，如今许多北方的药材商与矞安药局断了往来，我亦不想再从掮客手中收购药材，除了矞安药局自己的药田，我要你和王如全权管理药材收购的事。”陆子熹又道。

“公子说笑了，我在京都……”温言话音未落。

“文家早已扎根于京都，文丰馆如今也不再要你掌管，文伯父将你从京都调离，你这样聪慧，该知道他从未信过你。还是你要如佚尘讲的，留在文家见那纨绔子弟婚娶生子，承欢膝下，才肯罢休。”陆子熹道。

温言的肩膀垮了下来，她叹了口气。

“你在矞安药局做事，总能比在文家逍遥快活，母亲自幼喜爱你，你在陆府，也算不得外人。”陆子熹道。

“您…您多容我些时日。我想想。”温言结结巴巴地说。

“温言，大哥此番出狱，虽说还在审查，但我不会让他再回去，文丰馆不久我亦将收回。我会让陆府在江南，在京都无人敢小觑。我会取代杨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如现在应我，我保证，文伯父会安度晚年。”陆子熹道。

温言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子熹，他似乎和野心、权力、财富泾渭分明。他只是，应该对什么都不关心，也什么都不担心。在本该这样度过一生的人，最后依旧落入俗世的旋涡。这让温言有些惋惜，又觉得平常。

温言仰头喝了口酒，笑道：“嘿，您…您别动怒，我应，我应。我求之不得，这几日正准备登门拜访呢。”

“好，你明日就来陆府，和王如开始筹备。”陆子熹颔首道。

“成，成，那自然最好了，我可听别人说此人颇有才能，如今是矞安药局的红人，呵呵。”温言道，说着忽然被酒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陆子熹应了她一声，起身想走。

温言忽然笑起来，双眼中有温润的流光。

“笑什么？”陆子熹问。

“您手上的折扇。”温言挤了挤眉毛。

陆子熹抬眼看她。

“我虽不懂扇子，可您手上这扇子，那是有些精贵。又是漆骨又是洒金，虽未得见扇面，想必亦是名家之作啊。这是男子所用的，自然不是送与我的，您从不喜折扇，也不是自用的。那定是送与丁公子了。”温言道，“人家都说陆公子爱极了丁二公子，如今得见，果真。”

“你回来这些日子，听这些倒是听了不少。”陆子熹道。

温言笑呵呵地指着自己的眼睛，道：“非也，亲眼得见，是为真。”

“我听叶任圻说，你有时整夜不归，这几日手中还老把玩一支白玉竹节簪，你从不在意这些，想必是丁公子送的吧？您这是要回礼啊。”温言又道。

陆子熹咬了咬牙，没再理会她。

想了一会，拿着折扇瞧了瞧，又道：“如今送了，他也用不上。”

温言放下酒盅，用力拍了拍桌案，道：“我说陆二啊。只要是从您手中拿出来的，丁公子就算用不上，也会十分欣喜。”

陆子熹又倒了一杯酒，站起身饮尽，道：“明日记得早些来，别让王如久等。”

说罢便转身走出酒楼。

温言颔首，将脚抬起来，放到桌案上，倒起酒来。

一旁的小厮忙将桌上的小食撤了，道：“小姐，您，您总是姑娘家，怎能这样不顾礼法。”

温言将杏脯端在手里，望着陆子熹的背影。

她眯着眼，晃着脑袋道：“你说，怎会有朝一日我们陆二公子也会陷入两难抉择。”

小厮搔头问：“如何两难？”

“依我看，啸云酒庄那位也不错，人虽阴狠了些。不过陆子熹那清冷的性子，还是丁少爷和煦些。”温言道。

小厮叹了口气。

阿廉跟在陆子熹身后，道：“少爷您让温言小姐回来管理药材收购的事……”

“如何？”陆子熹问。

“温言小姐这些年，一直在文家，您怎么，万一…”阿廉蹙眉。

“阿廉你要记得，看一个人，用一个人，其实是极为简单的事。我信任温言，就如我信任叶任圻、信任你一般。如有一日我们相背，我亦不后悔。因为我做了选择，就不会犹疑。”陆子熹道。

阿廉颔首，不再多言。

程昱在杨氏药局找到杨谦奕时，他趴在桌上昏睡。

他听见程昱的脚步，忽而惊醒。

“我吵醒您了？”程昱停住脚步，道。

杨谦奕转了转脖子，道：“无妨，我以为是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