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鬼说到动情处，情难自抑，脸上的肉“啪嗒”又掉了。

燕初容也叹了口气，很是动容，替她把那块肉捡了起来递给她，“人生如雾亦如电，缘起缘灭还自在。你与她这世纠缠至此已然了结，不论是爱离别抑或放不下都已结束，何苦痴痴等候，还是去黄泉讨碗孟婆汤吧。”

何莫姑接过那块肉，苦笑，“若能如此简单，我便不必再此彷徨十几年，奈何奈何，终究等不到她，如今却是黄泉也不能共赴了……”

一束光忽然从地平面射出，扫荡黑暗。

破晓时分到了。

燕初容站起来，伸了伸腰，将酒葫芦别到腰间。

此时日月同在，是鬼门关关闭，百鬼夜行的最后时分，也是阴阳偷换的最好时刻。

而在燕初容眼前，那女鬼正一点一点消失，从她身上钻出无数黑影，有的甚至扑在她脑门上啃着她的头颅，有的从她眼珠中飘出来，却又折身过去撕她的脸……

这些都是被何莫姑吞噬掉的鬼。恶鬼想要游荡人间可不容易啊，一则有阴司来勾，二则恶鬼在人间待久了，容易忘记前尘往事，那怨念便会消减，若想继续逗留人间，只能靠吞噬其他恶鬼来维持怨念了。　

燕初容看到那张扭曲的脸上，滑落一滴眼泪，她摇摇头，凡人呀，多情又执着。

那些恶鬼终究在日光下被撕裂，化为灰烬，再没有转世投胎的机会。

而那袭白衣，摇摇晃晃地走向城中，她抬起手那空了的酒壶竟又生出了酒，微斜，酒从葫芦中倾斜，她仰头张口尽数接住。

而那摇晃的步子更加凌乱，却又有说不出的飘然，日光漫上那白衣，远远看去像片片梨花盛开。

清亮遥远的声音传过来，来着几分醉：

一行大雁舞长空，去去来来岁岁同。

秋去羞看正月雪，春来喜弄三月风。

江南犹是千川绿，塞北已然遍山红。

草木枯荣归万象，人生皆在转轮中。【1】

朝阳初升，万物兴荣。

季明泽伸了个懒腰，起床拾掇好自己，推开窗正看见开始复苏的街道，人烟气扑面而来，她笑了起来。

将前一天的笔记收拾完毕后，下了楼，正看见客栈里老板娘和伙计们在挪一坛坛的物什。

季明泽有些许好奇，“这是什么？”

旁边闻言立马有人替她解释，“哎呀小书生，外地来的吧，这是荷花酿啊，我们荷县特色！其他地方都是假的！荷花酿送娘娘，今年明年不愁饭。明日荷花节开始了，有名的几家酒店都要把珍藏的荷花酿拿出来比拼，谁家拔得头筹谁家接下来的生意就最好，小客栈和我们这些百姓都得准备呢！没有荷花娘娘哪里来我们荷镇啊！”

季明泽已然明白了，她曾在父亲的游记上见过介绍荷镇的荷花节的。

听说是从荷花开得正旺开始，一直到荷花凋谢，得有几个月呢。家家户户酿荷花酒放到家门口，供奉荷花娘娘，待到节日最后几天，家里留下一些招待客人，其余的酿都倒进荷花塘里。

听说那时满城飘香，有酒香也有荷花香，荷花塘里的鱼都会醉得浮上来，正好捞起来回家做醉鱼，配上炸荷花与荷花酿，最香！

那时季明泽捧着那本游记，看得又觉新奇又直流口水，没想到如今正好碰上了。

季明泽向那好心的大哥露出真诚的笑容，“谢谢大哥解惑。”

那大汉摆摆手，“誒，两口水的事，谢什么！”

季明泽弯眼，向一旁招待客人的小二哥道，“一碗肉燕，麻烦了。”

小二哥扬声吆喝，“好——勒——”

不会儿，季明泽正吃得满头大汗时，忽然进来几个人吆喝要了碗肉粥，然后就唠起了嗑。

“今年的荷花酿比赛定是居永康拔得头筹了！”

“你怎么知道？”

“荷花娘娘显灵了！他居永康的荷花酿被拿走了一坛，据说那地窖锁都没开，钥匙还挂在那居永康掌柜的脖子上，今早一打开清点，少了一坛！不是荷花娘娘拿走了是谁？”

“我说不一定是娘娘，没准是他老人家自个儿馋，半夜爬起来偷喝了一坛，忘记了，赖娘娘身上。”

“哈哈哈哈，也不一定。”

季明泽喝完最后一口汤，肚子里熨帖多了，听着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觉得分外有趣。

正这时老板娘忙完了，满头大汗，身旁几个伙计都气喘吁吁，几人进来，店里又活络了一阵儿。

老板娘经过季明泽时，笑问，“书生下来啦？昨晚睡好了吗？”

季明泽点头。

老板娘捞起掉下的衣袖，拨了拨头发，“那就好，过几天荷花节，书生要去吗？正好可以看看那片荷花池呢，那是主花池，等过后荷花酿基本都要倒那里呢。”

季明泽点头，“要去的。”

老板娘爽朗地笑道，“那和我们一起去吧，店里的伙计客人都一起，不过你要是有人就不用勉强。”

季明泽摇头，“没有人，谢谢老板娘。”

老板娘已经走远，“书生别客气啊。”

整个荷县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一年一度的荷花节，客栈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专程赶回来的游子，有路过的旅人，有来赏荷花的游客，有抢商机的商人。

季明泽坐在二楼临窗，将这些一一收入眼底，然后提笔将这些一一记下。

终于等到荷花节那日了，天未亮，街道便喧哗了起来，客人们纷纷起床，老板娘已经换上了特定的服饰在忙碌。

季明泽有些晕头转向，最终跟在老板娘身后打下手。

街道两侧的人家都换上了红灯笼，各家门前都摆了张桌子，放了许多食盒，放有一壶荷花酿，这些都是用来招待人的，不论是乞儿或者异乡人，经过看见自己想吃的菜，拿筷便可食用。

季明泽混在其间，跟着吃了些小糕点，多与荷花有关。等将近日出时，听到城中钟楼上的大鼓发出一声巨响，大街小巷的欢呼声陡然响起，然后就看到从街尾一户人家开始，几人抬着木架，木架上放着自家的桃花酿，吆喝着号子往前走。

经过一户人家，这只抬酒队便多了一节，号子声由小到大，渐渐撼动整个荷县，桃花酿的香味也从那密封的坛子里飘出，当真是满城飘香。

妇孺老人跟着队伍走，脸上洋溢着兴奋。各条小巷的抬酒队在主街汇合，如同溪流汇入大江大河一般，号子声震耳欲聋。

鼓声再次传来，乐队与耍杂的从旁边蹿出来，乐队的人光着膀子，一扭腰重重地敲鼓带着人群向主花池走去。

有巫在旁呜呜咽咽求荷花娘娘保佑。

无论哪里人，在这里都被感染者，忍不住随着他们欢呼呐喊。

季明泽跟在队伍里，也忍不住喊了两嗓子，虽然声音小无人听见，但她自己却涨红了脸，喊了几声后不再喊，只一双眼睛锃亮锃亮地看着队伍。

绕过程记糖铺就是主花池，那里早已搭好了台子，彩楼，县太爷坐在高楼旁，两侧是荷县有头有脸的人家，正笑盈盈地看着这些队伍。

季明泽垫脚去看，吃了一惊。

那哪里是个池子呢，那是一片汪洋的荷花海。

远远看过去，碧绿淡粉交相辉映。

但并不止，季明泽想，天下荷花大抵皆汇于此了。

那片荷花海有些荷花高可接天，有些荷花娇小如同小家碧玉，有些荷花呈深红，有些荷花带浅粉，有些荷花生淡紫色，有些荷花却是淡黄色。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2】

季明泽各众人在栏杆旁候着，看巫祝们吟唱跳巫舞，然后又县太爷开礼，荷花酿的比拼便正式开始了。

不远处的高山上，一袭白衣胜雪。她临渊而立，谷风呼啸而上，将她的白衣吹得翻飞，似纷乱飘落的梨花。

燕初容摇了摇手中的酒葫芦，凤眼微眯，远眺那山下的热闹，咂咂舌，“好多美酒啊，荷花娘娘当真幸福。”旋即，笑染双眸，“不如向她讨几坛来。”

话毕，只见她摇晃身形，似乎随谷风而动，如风中垂柳，再一瞧，她往前跨岀一步，竟凌空而起，步步飘摇，似水中扁舟。

“荷花酿呀荷花酿。”她醉醺醺地哼。

成仙之道万千，有类仙从无中生有，因人所需而诞生，靠人间香火而存在，如同一方之地的地仙一般，荷花娘娘就是这类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