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2日，除夕。

当徐济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徐善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医院的ICU里，摆满了冷冰冰的仪器，显示器上只剩些微起伏的曲线昭示着仅存的生机。徐济站在门外，看着浑身上下插满管子的徐善，身体忍不住地颤抖，攥紧了拳头，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为什么会这样？”

李墨梅泣不成声，整个人失了魂似的，几次想说话都发不出声音，落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站在一旁的医生沉重道：“伤者送来的时候，身上多处粉碎性骨折，大腿上的主动脉破裂，已经失血过多，肋骨有两根插进了肺部。我们尽力抢救，他现在的意识已经清醒，家属还是快进去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医院从来不缺天人永隔的遗憾，医生也早已练就了坚如磐石的心，可是每送走一个无力抢救的生命，还是免不了伤感和自责。

只是让医生感到诧异的是，伤者的意志很顽强，他们拼尽全力也只能延缓他的死亡几个小时。

“我要进去。”徐济咬着牙，竭力控制住自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徐济已经有三年没见哥哥了，从未想过再次见面居然就是死别的局面。

他俯下身子，轻轻地喊：“哥。”眼泪无法自制地滚落。

徐善眼睛紧闭，面如金纸，听到这声“哥”，居然睫毛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是徐济，努力地转动眼睛，往他身后看去，发现空无一人，眼里有些失望，嘴唇翕动，发出微不可察的声音：“摘掉……”

徐善的手脚都已经不能动，全靠仪器才得以续命。看着徐济的目光却无比坚定，等着他做决定。

徐济凑近了也没有听清，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顾不得抹掉，撑在床前哀求道：“哥，我知道你在等他，你再等等，他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说着就拿出手机，视野里模糊一片，好不容翻到那个自己从来没打过的号码。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徐济一遍一遍地重拨，不知打了多少遍，始终是关机。

“哥，哥……”徐济握紧徐善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他不会来了……”徐善嘴唇上下翕动，虚弱地说。徐济凑得很近可还是听不清，“摘掉吧，我有话跟你说……”

徐济强忍着悲痛，擦掉眼泪，最后还是选择摘下氧气罩，将耳朵凑到徐善嘴边，静静地听着他说。

“徐瑾就……拜托……你了，徐济，我们……不知道……哪一天……会死……，所以……你要……去找喻舟……说清楚……，不要像我……这辈子……都说不清了……”徐善为了这些话能让徐济听见，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全身剧烈地颤抖，大股湿热的气息扑到徐济耳边。

徐善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

徐济轻轻抱住徐善，像只被抛弃的孤雁在哀鸣，痛苦地喊，“哥，哥……”

“丰明，丰明，丰明……”徐善的眼前如走马灯出现了他和元丰明相爱时的画面，他们一起做早饭，一起上课，一起在草地上依偎着畅想未来，一幕幕地闪过，最后看到元丰明对着他伸出手……

“嘀——”仪器冰冷残忍地响起，医生冲进来，拉开徐济，看到被摘掉的氧气罩，回头深深地望了徐济一眼。仔细检查过后，冷静地报出：“徐善，死亡时间2012年1月22日15时23分。”

徐济颓然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护士用白布将徐善盖住。

在徐济的人生中，这是第一次直面死亡。死亡的残酷和冷漠，让徐济在悲痛的同时，心中还升起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迫切地想见到喻舟。想抱紧他，紧紧的，紧紧的。他觉得自己犹如浮萍，只有喻舟，才是他归宿。

2012年正月十四。

喻家村里，一户人家的鞭炮响彻云霄，临近正午，接新娘子的车终于回来了。新娘子穿着传统的中式喜服，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被宾客们一阵哄笑吓得娇羞地笑。

腼腆的新郎官从前面车上下来，被推到前面，想拉住新娘子的手，带她往大堂里去。却又被伴娘一把拦下，笑嘻嘻地伸出手：“新郎官，要想接新娘子，是不是……”

王林安手里拿着一大叠红包，拦着伴娘们，对着新郎官喊：“喻舟，还等什么，快带着新娘子进去呀！这我给你挡着。”

喻舟一瞬间恍神，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异常熟悉。环顾四周，只见喜气洋洋的宾客，于是有些纳闷，这时，新娘子的手伸到他面前。喻舟看向徐秀秀，突然有些犹豫。

徐秀秀笑着，本来就是个美人坯子，如今画着新娘的浓妆，更显美艳动人，“你在看什么？”

“没有，我太高兴了。”喻舟笑笑，压下心头的怪异感，拉着徐秀秀的手往家里走。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从今往后，他可以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

只记得，自己是个有家有室的人，上有母亲需要奉养，手里牵着新婚妻子，日后还会有孩子。

他不该是同性恋，从来都不该。

他牵挂了五年的人，从这一刻，将永远淡出他的世界。

喻舟的堂兄带着刚上初中的女儿急匆匆地从家里赶来喻舟家，因为喜宴采买的事情出了些纰漏，他急急忙忙的回家处理，错过了喻舟接新娘的热闹场面。

路上走得急，没注意撞上了个人，还将人家手上的礼物弄掉了，喻孝达尴尬地摸摸头，捡起礼物，正想说“抱歉”，定睛一看，却发现撞上的这个人自己认识，“你是……”喻孝达想了想“喻舟的同学，那个……那个谁来着？”

徐济看到喻舟喜笑颜开地牵着新娘子的手往屋里走，心里已经万念俱灰，跌跌撞撞地只想逃离这个伤心地。此时低着头，脸色很难看，什么也没说就想走。

喻孝达以为徐济是来参加喻舟婚礼的，自顾自地就把礼物往女儿手里一塞，爽朗地说：“你是来参加喻舟婚礼的吧，我给你带路，就在前面，现在去还能赶上他接新娘子进门……”

徐济一把挣脱，低着头，说了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婚礼，你们去吧。”说着快步走了，熟门熟路地走远，正是出村的路。

喻孝达摸摸脑袋，有些纳闷，这看着也不像是不认路的样子。一把拍在自家丫头的脑袋上，“米啊，你说，他是来干什么的？”

喻孝达长得和徐济一般高，所以没有看清徐济低着头时的表情，可喻米刚上初一，还很矮小，看清了徐济脸上的神情。

喻米有些疑惑，那绝对不是一张来参加婚礼的脸，反而更像是，更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种，被抢了老婆的悲伤神色。

不知为何，喻米觉得，那个大哥哥要是不走，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不管了不管了，赶紧去你小叔叔家。”喻孝达不再纠结，拉着喻米往喻舟家走。

喻米到时，喻舟和徐秀秀正在给宾客敬茶，没有注意到喻米的到来。喻米看看手中的礼物，居然有一个是最新款的iPhone 5手机。吓得她手一抖，小县城里还没有多少人买这么高档的手机，iPhone是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犹豫再三，喻米还是悄悄拉拉喻舟的衣袖，把他拉到一旁。

“小叔叔，”喻米纠结着要怎么说，“这个……”

喻舟正忙着，诧异侄女这是要做什么，“怎么了？”

喻米把藏在身后的衣物猛地塞到喻舟手里，说：“刚才有一个大哥哥来了我爸说他好像是你的同学他带了礼物给你我觉得他好像是你手机屏保里的那个哥哥。”一口气把话说完，喻米大口吸气。

“礼物？”喻舟诧异，看看怀里的东西，眼珠转了转，猛然醒悟，半蹲下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严肃地问喻米：“给你东西的那个哥哥呢？他在哪？！”

喻米被喻舟突然的严肃吓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喻舟又问一遍：“那个哥哥呢？他去哪里了！”

“他、他出村子了！”喻米说。

喻舟将怀中的礼物又全部塞回喻米手里，掉头就不管不顾地往外跑，出门时没留意还撞洒了几个宾客的茶，徐秀秀在后面看着他突然发了狂似的往外跑，想追上去，却被身后的一只手拉住，是喻米。

“小婶婶，我渴啦，给我一杯茶好吗？”喻米闪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徐秀秀。

喻舟一路狂奔到村口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村里的人都集中到他家去了，路上尤其冷清。紧攥着手机，喻舟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定定地看了一会，点开通讯录，拨通了那个一直都没有删除的号码。

说着要放手了，却还留着往日的点点滴滴在念想，他真是会自欺欺人。

响了一会，电话被接起，“喻舟。”

喻舟听着久违的声音有些想哭，鼻音真重啊，他走的时候哭了吧，明明是个很冷清的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被他惹出很多种情绪。

怎么办，勾动一丝就引出了千丝万缕。

“徐济，你来了？”喻舟开口，嘴角勾笑，眼里却能看见眼泪慢慢盈眶。

徐济站在远远的田埂上，依稀能看清楚喻舟的身影，拿着手机，“是我。”

“那，”喻舟停顿了许久，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继续说，“再见吧。”

“喻舟……”徐济叫喻舟的名字，停顿了一会，“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喻舟用手紧紧捂住嘴，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停了许久，才说：“今天我结婚，喜酒，不想请你喝。”

“那，我祝你……”轻轻地哽咽了一声，“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话，你总比我明白，呵。”

“徐济，就这样吧，何必呢。”喻舟佯笑说。心里却有个声嘶力竭地再喊：何必呢，怎么挣扎都不会有结果的啊！

“……”徐济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极力压抑自己。

喻舟仿佛能听到那呼吸声中有无尽的辛酸和不甘，挂断电话，颓然地面向田埂，远远地望着，他知道徐济在那里，只是，他们已经没有相见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