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漫长的告别番外
小说: 戏中人 作者:Mr.齐谐 字数:8747 更新时间:2019-04-26 23:23:42
众人都是孤单的团体,孤单的我错过了孤单的你。
一一题记
[听到窗外隐隐传来琴声,夏清泉皱了皱眉,张开惺忪的睡眼望望窗外。鸽灰色的天空像包在一团雾气中的水晶,还有几颗钻石样的星星不甘寂寞眨着眼睛。
看来还不到黎明。
是许莫离那个该死的家伙又三更半夜弹琴了,夏清泉把脑袋砸回枕头里不满地嘀咕了两声。尽管许莫离将这种看似不可理喻实际上更加不可理喻的行为美其名曰“深夜心兵起义”,夏清泉仍然想不出“吵”和“扰民”之外的任何形容词来概括他的琴声。
趁着他还没在我耳朵边弹琴把我叫起来,我还是赶紧睡一会儿吧。白天万一还要出现场,可不能让他一个人行动......这样想着,夏清泉又一次进入梦乡。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却不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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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许莫离”这个名字。
那天午后,趴在大玻璃窗边画彩虹的夏茉厌倦了这种单调的游戏,她扔下蜡笔,摇摇晃晃地跑去找夏清泉给她讲故事听。
夏清泉从堆积成山的稿件中抬起头,摘下耳机宠溺地对她笑笑,随手捞起“山顶”的一张纸开始读:“‘悠着点,少年。’许莫离边晃了晃他的茶杯边对我......算了,亲爱的,我们换个故事。从前有座山......”
“不嘛,爸爸,我就要听刚才那个故事。”夏茉抱起父亲的手臂撒娇似的摇。
“啊,这个......山里有座庙......”
“爸爸!”
“好好好,依你,都依你。”
夏清泉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读了下去。那是一个关于油画的案子,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什么刺激的生死攸关时刻。他觉得无聊,除了“许莫离”这三个字外,他发出其他的音节都带着明显的无精打采。
竟然还能记得起他的音容笑貌,记得他轻唤“少年”时眼睛里漾过的神采。看来记忆力还不算差得出奇,他自嘲地想。
“爸爸,为什么你以前没讲过这个故事呀?”
“因为它不如三只小猪和小红帽有意思呀!”
“可是我觉得它有意思。”夏茉有些意犹未尽,“许莫离是谁呀?”
“这是个秘密,小茉。”
“什么是‘秘密’呢?”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等你长大......”
夏清泉的视线失了焦点,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似乎在记忆中搜寻某些夏茉看不见的东西。小夏茉才没耐心等父亲回过神来,她还有几盆花没有浇,几张卡纸没有折,她最爱看的海绵宝宝也要开始了。于是她丢掉稿纸,迈开短小的腿,跑到她自己的小世界里去了。
望着女儿一蹦一跳远去的背影,夏清泉笑着摇摇头把稿纸捡了起来。视线落向它又掠过它,而最终,只是把它静静放回稿件堆里。
截稿时间快到了。电脑显示器上飞快跳出一行又一行新的文字,不是侦探悬疑,只是一部纯文学作品。
许久没有写过悬疑。
似乎每个悬疑故事都难有好的结局。
耳机里自动播放着下一首歌。
“This is a long goodbye,somebody tells me w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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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七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父亲和许莫离的合影。
新年。夏清泉充当家庭妇男做“春季大扫除”,正当他埋头擦拭被女儿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柜时,夏茉从废墟般堆在地板上的书籍中挖出一张褪色的旧照片,献宝似的捧给夏清泉看:“爸爸,你旁边的叔叔是谁啊?”
夏清泉放下抹布,接过照片匆匆扫了一眼,说道:“哦,这个啊。这是我和你妈婚礼的照片,旁边的就是许莫离,我的伴郎。记得吗,我经常给你讲他的故事。怎么样,爸爸是不是比许叔叔帅多了?”
“才不是呢,许叔叔比爸爸帅多了。”夏茉一本正经地实话实说,一面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来真的有这个人啊。你知道吗,爸爸,我还以为他是你编出来骗我玩的呢。就像......就像大妖怪和小精灵一样。”
“怎么会!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夏清泉一脸受伤的表情。
“在你每次答应多给我一块巧克力派的时候!”小鬼调皮地眨了眨眼。
“你个机灵鬼。”他笑着嗔怪道,一把将夏茉揽到怀里,“我的婚礼上,他可是大放异彩。伴郎致辞那么有文采,这小子,平时还真看不出来。他还给我们弹了一首钢琴曲,我都不知道他水平原来这么高。要知道,他老喜欢半夜练琴,弹一些刺耳的音阶。搞得邻居天天抄扫帚砸我们的门,哈哈哈哈那时候......”
说到一半,夏清泉的声音低得近乎梦呓,最后终于噤若寒蝉。
眼镜上好像蒙上一层水雾了,都怪这房间暖气开得太足。
“那我的妈妈呢,我是有过妈妈的吗?”
夏茉微微抬起小脸,漏进窗户的阳光使她的面容温暖明丽起来,她是淹没在金粉里的小人儿。大片大片阳光像贴纸般贴在她的衣襟上,脸颊上,在雪白的墙上投下她的影。是个纤尘不染的小天使吧,一切的悲伤都与她隔着一个世界似的遥远,无法触及。
“妈妈她......她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了。”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夏清泉将怀中的女儿抱得更紧。
孩子,要怎么告诉你,是妈妈害死了许莫离。又如何开口提及,曾经明艳如暖阳的女孩子,在一条不归路上走得太远,回不了头。
夏清泉爱她,直到现在也是,只是他一刻也不曾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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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十二岁的时候知道夏清泉曾经有过一个博客。
傍晚放学时分,有个女生神秘兮兮地把夏茉拉到一边,对她说:“喂,小茉,我最近发现有个很好玩的博主。好像是叫什么夏清泉的作家,写他同事办案的故事。我跟你说啊,真是太精彩了,你去网上找找吧。”说罢,不顾夏茉拒绝,抓起她的手用水笔写下一个网址。
夏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装作毫不知情。她答应父亲不向外人透露他的身份,因为父女俩都想平平静静地过普通人的生活。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同时扮演爸爸妈妈身份的夏清泉,竟然还有写博客的闲情逸致。
回到家,夏茉按照网址找到父亲的博客,里面满满是关于许莫离的文字。她花了两周左右时间看完所有文章,有些故事她从父亲口中听到过(当然,删去了一些少儿不宜的细节),有些故事她又全然陌生。她仔细逐一查看访客的评论,发现一个艾迪叫“许先生”的人与父亲互动颇多,且言语中透着几分老友间的熟悉。想想博文的主人公,夏茉全然明白了他的身份。
“少年,你又在贬低我的形象了,让读者误会多不好。”这是许莫离。
“开玩笑,你还有哪门子形象?”这是夏清泉。
翻看着博客,夏茉似乎跌进一个时空隧道。父亲年轻时的前段次第划过眼前。她忽然有了种奇异的感觉,父亲一定曾经拥有过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世界里没有记者,没有书迷,甚至于,也没有夏茉。它小到仅仅能容下许莫离和夏清泉这两个少年。那里天空响晴高远着,风轻云淡着,两个少年共煮一壶茶,饮尽一世牵挂。谈着案子,谈着琐事,笑看清闲的人们推杯换盏,赏枝头花开花落,望天边云卷云舒。
也许,对最初的他们来说,一生就是茶香萦绕,琴声飘渺,岁月静好。终日守着一方小小的天地,来去无意,与世无争。
颇具古风。
夏清泉之于许莫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夏茉看不透,说不清。只是敏感如她,似乎隐隐觉得这远不止友情。想起父亲提到许莫离时眼底悄然划过的欲言又止的温柔,夏茉好似想到了什么,只觉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有一个问题,她默默藏在心里,藏了很久。
“爸爸,你爱过许莫离吗?”夏茉背着书包,从父亲身边经过时,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我的好姑娘,你小脑瓜里都在想什么啊。快别乱想了,怎么可能呢?”夏清泉从报纸中抬起头来,宠溺地对夏茉笑了笑,复又将头深深地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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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截稿时间十二点整刚到,夏清泉轻轻点了“提交”,而后如释重负地仰在椅背上长吁短叹起来,像刚刚上交的不是稿子而是自己的灵魂似的。
总之按时交稿后,即便是在大半夜心情也像做了日光浴那样轻快得要飞起来。
开了一罐可乐悠哉悠哉刷着朋友圈,飞速下滑的指尖刷到一张照片:安全部某痕检员戴着巴拿马草帽穿蓝色衬衫卡其色七分裤骑一辆自行车,冲着镜头二兮兮地扬起一个巨大的笑脸。
还配了一行文字:有没有人上车?
嗯?这不是许莫离么?
好啊你小子,让我帮你看茶馆,倒是自己出去游山玩水泡妹子了。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飞快地敲了一行字过去:你的车机场到三里屯收多少钱?
对面很快发了一串省略号:25公里......车给你,请自驾游。
那人无奈又好笑的神态,隔着屏幕也不难猜出来。
就着服务态度还想要人上车,许爷,你也太不敬业了吧。这样好笑地想着,把手机往床头柜一扔,再把自己砸进软绵绵的大床,一抹不自知的笑意在唇角漫延开来。
整座城随夜幕跌堕,万籁俱寂,而我还能收到你的消息。
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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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十六岁的时候终于有机会和夏清泉谈谈许莫离的往事。
从学校走出来,她在一群等孩子的父母中找到了父亲的身影,等她蹦蹦跳跳来到父亲身边,惊异地看见父亲正在和一个中年妇女交谈。
“这位先生,我看你好像有点面善。”女人不再年轻的脸上歪歪斜斜挂着一抹古怪的笑意,厚厚的粉底正在像落雪一样悄无声息地掉下来。
“实在不好意思,我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您。”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说家夏清泉?我特别喜欢您的侦探小说。”
“......啊......谢谢......”
“我在博客上看见过你和你同事的合影,这是你女儿吗?”
夏清泉被女人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只得讪讪地笑着算作默认。
十六年之后再提起某个人的名字,他曾经灵巧的舌头也会突然打上结。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那女人浑然不觉,用轻蔑的眼神扫视夏茉一眼,好似夏茉的出现侮辱了她一般:“我很喜欢你笔下的许莫离,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和许莫离究竟是什么关系?”
夏清泉看起来显然很不自在,夏茉狠狠瞪了女人一眼,迅速拉起父亲走了。
“这些人真是讨厌,根本不把别人的隐私当隐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回到家,夏茉愤怒地将书包往沙发里一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
“没事,甜心。”夏清泉想泡一杯咖啡,等他反应过来手里拿的是茶叶包时,几千翠绿色的小叶子已经在开水中跳起舞了。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将茶水放回桌上。
爸爸只喝清咖啡,但家里总有一袋又一袋用不完的茶叶包。它们堆在角落里静静地积着灰尘,想在等什么恰好时机,毫无保留地卷土重来。
“就算以前发生过什么,那也都是过去。生活不会等,我们必须向前走。”夏清泉这样安慰着夏茉,但更像是安慰自己。
“爸爸,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那些没有写在博客里的。”
“你真的想听?”
夏茉抬起眸子,郑重地盯着父亲将信将疑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吧,也许这不是个动听的故事。”
夏清泉像搂小孩一样把女儿揽在怀里,缓缓地、艰难地开了口。
他说他们在茶馆练习茶艺,常常一不留神打翻茶壶,于是许莫离的书和夏清泉的手稿一股脑儿都泡在茶水里。
他说他们在体育馆打乒乓球,许莫离总利用小号球桌和毫无章法可言的球技赢他。他多次提出抗议但总被某个擅长玩文字游戏的家伙以各种理由驳回。
他说他们在街道上飞奔着抓人,无视交通规则,见围栏就翻且绝不绕道。无奈自己笨拙,总是拖后腿的那个。不过无需担心,他知道前方有个颀长的身影默默立着等他。
他说他们共同穿上万圣节的鬼怪服装,许莫离口口声声抱怨着幼稚,可他还是穿着它和夏清泉参加了舞会。
......
“爸爸,你说过,许莫离在你婚礼上弹钢琴,我可以看看谱子吗?”正当夏清泉面露微笑地回忆时,夏茉突然打断了他。自小受许莫离影响,她吵着闹着要学钢琴。父亲很诧异,但到底也同意了。年幼的夏茉说不清那时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她只记得自己看过许莫离弹琴的视频,优雅,迷人,琴声似水而温柔呼之欲出。
或许是那一刻她坚定了决心。
“当然可以,应该是......在我房间的柜子里,上锁的那个。”
夏茉找到了乐谱,是许莫离自己写的一首曲子。她轻轻在心里念了几个小节,但她没有唱出来。
父亲听到会伤心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四年前的问题:
“爸爸,你爱过许莫离吗?”
“我?我......我不知道。”
夏茉平静地看了一眼面前将头埋在手中的男人,突然觉得他与印象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判若两人。她收好了乐谱,决定在有空的时候把它练一下,可她终究忘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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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茶。”
许莫离低沉慵懒的声音从鉴定科实验室里传了出来。手头又有案子了,这可真是个好事情,总不能让大脑一直闲着啊。
“我猜猜,普洱,是不是?”夏清泉得意地打了个响指,露出一副“看我都了解你”的表情,“我早就泡好了。”
“唔......”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许莫离接过茶杯返回实验台。
沉默许久。
“你总是这样。”许莫离说,“谢谢你少年。”
“这没什么。”
夏清泉笑笑,扭头望一眼窗外一碧如洗的蓝天。笑意漫延开来,从眼底延伸到心底。
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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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二十四岁的时候搬出了父亲的房子。
“爸爸,你一个人能行吗?”已经走到门口,她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又不放心地转头问。
“可不是我不留你啊,姑娘。”夏清泉从报纸中抬起头来,迅速狡黠地一笑。厚重温柔的暖意,尽收眼底。
“你可以找个人陪着啊,给我找个妈妈。诗羽阿姨就对你很不错。”
“就算你老爸我魅力无敌,现在也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了。”他孩子似的俏皮地眨了眨眼,宽慰道。
一个人,又怎么样。
不能行,又怎么样。
“我是认真的,你需要有人陪。”
“我也是认真的,根本没必要。”
僵持了一会儿,夏茉首先别开视线,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了解父亲的脾气,只要是自己选择的路,就算遍体鳞伤也义无反顾。
就像多年之前的他和许莫离。
望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像烈日下的草莓冰淇淋那样慢慢融化了。
又是一个人了。
其实他常常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最后那天,他不顾一切地挽留,让许莫离误了那班使他万劫不复的飞机,他们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
会不会有一个许莫离,一个夏清泉,永远永远生活在三里屯西五街上,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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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我要晚啦,拜拜咯!”
候机厅中,许莫离单肩背着旅行包,腾出一只手与夏清泉相握。几缕微风拨乱他额前碎发,连目光都被氤氲得绵软模糊。
对面是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色。
阳光真好。让人移不开视线,纵然刺痛了眼。
“废啥话呀,赶紧的,赶不上有你哭的。”然而他这样说。
“嗯,说完就走。我想说啥来着......哦,对。我出生之前,我妈以为我是个女孩儿,就给我起名许茉莉,后来才改成的莫离。”
“所以你说这个是......?”夏清泉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你女儿的名字,可以参考一下,少年。”
夏清泉开着玩笑:“夏茉?夏茉莉?开玩笑,我怎么会用你见鬼的名字叫我女儿,难听死了。”
铺天盖地的阳光一瞬间耀眼起来了。
许莫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觉得还好呀,没关系,只是给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别整那些没用的,赶你的飞机去。”夏清泉笑着挥手转身作势要走,“你哪天回来呀?请你去撸串儿?”
“不好说......我尽量快点儿吧。”
“那成,拜拜,一路顺风。我得赶紧回去了,浅陌带孩子,一人忙不过来。”
“嗯,再见,少年。”他说,云淡风轻的。
明明即将远行的人是他,目送友人挥着手大步流星离去的也是他。
再见,少年。
或者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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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清泉在西五街散步,走到自己茶馆门口,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不就是懒得掏钥匙开门了嘛!竟然没人,老许这家伙跑哪里浪去了?夏清泉抱怨着,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只是没有哪一把能打开面前的门。
他几乎惊慌起来。
慌乱中后退了两步,夏清泉看了看招牌,几秒钟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包裹。
不是“许夏一米阳光”。
那......那我现在在哪?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面前是个全然陌生的中年男子,过肩长的凌乱头发,络腮胡子,手指和袖口沾着明黄色的颜料。他迷惑不解地看了夏清泉一眼,问道:“请问你找谁?”
“许莫离......这里不是许夏一米阳光?”
“不好意思啊老哥,我不认识这个人,也没听说过什么阳光。”
“我是在西五街吗?北京朝阳区三里屯西五街?”
“对的啰!不过这间房是我的私人画室,我在西五街住了十年,也不知道哪里有‘一米阳光’。北京的天啊,雾霾很重的,几乎看不见阳光呢......”
夏清泉突然意识到有些事不太对,非常不对。
“对不起,我大概是走错了,打扰您了。”夏清泉梦呓般喃喃着,后退了几步慢慢蹒跚地走了。
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他青丝未尝蘸浸白雪,仍是少年。
梦里故人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真真切切。
手机在震动,但夏清泉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女儿的电话。
“怎么不接电话,嗯?和陈阿姨去哪玩了?”夏茉愉快的声音传过来,酒吧里的音乐,清脆的碰杯声。
恍若隔世。
“我猜,我大概是需要体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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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父亲患了阿兹海默症时,夏茉二十六岁。
这种病的平均存活时间是五年半。
如每个老年痴呆者一样,夏清泉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他不记得自己穿了几件衣服,不记得午餐吃过什么,不记得回家的路口是右手边第二个还是第三个,不记得从前烂熟于心的博客密码,不记得自己爱过苏浅陌。
不记得许莫离已经死了。
“老许去哪儿了?”他问。
他向着夏茉问。
他向着自己问。
夏茉曾经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许莫离早就去世了,去世的人是不可能接受他的晚餐邀请的。但父亲对夏茉的解释充耳不闻,下一次,仍会问起许莫离。
于是夏茉学会了对许莫离的死只字不提。
她说,许莫离去开会了,许莫离去超市买茶和咖啡了,许莫离和萧浮生出现场去了......
只是有一天她盯着父亲浑浊无神的双眼,所有编织好的善意的谎全都哽在喉头,弄得她几欲窒息。她终于忍不住了,冲到卫生间里大哭起来。
她总是觉得,父亲痴呆后比以前过得更幸福,至少,在精神上,他有一个永远不会绝望的念想。
清醒的时候,夏清泉看着女儿的目光总是充满内疚的。夏茉为了照顾他,辞去高薪工作,找了份能在家办公的活儿。她亦没有精力交男友,每天寸步不离守着夏清泉。夏清泉对她说:“你不该为了我一个糟老头子,把大好前程都断送了。”
夏茉抬起头,很有耐心地对他笑笑:“别这么说,爸爸,我心甘情愿。”
过了几个月,夏茉找到了原来许夏一米阳光的地址,和那个画家房主商量之后,用自己多年的积蓄把它买了下来。她又重复观看父亲二十几年前的录像带,把这间房子恢复成许莫离生前的样子。她将父亲接了过来,尽管她知道,这对他的病情无济于事。
但至少,爸爸不会再追问自己为什么不在许夏一米阳光了,当他分不清幻像与现实的时候。
她在父亲的床头,放着伴郎和新郎的合影,想了想,又取下来,放在父亲的枕边。
当夏清泉被搀扶着走进这间久违的房子时,眼泪像落雨那般倾泻而下:“哦,谢谢你,谢谢,我的好姑娘......”
夏茉笑着,一眨眼,一颗晶莹的水珠滚了下来,落在夏清泉手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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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茶凉酒寒,夏清泉放下手里翻着的杂志,目光落向窗外。
许莫离去买茶叶了,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为他泡了咖啡,晚饭也有他最喜欢的芹菜烧鸡腿。
这样的日子真是好极了,不是吗?
因为有一个许莫离,一个夏清泉,永远永远生活在三里屯西五街上,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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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清泉生日快到了,夏茉想给他一个惊喜,她请来了许莫离生前的好友,和夏清泉共同工作冒险的那一群。
谁知道父亲还能过几个生日呢。这样想着,眼眶就红了。
她找出十年前自己匆匆夹在书中的乐谱,练了起来,生日那天,将这首二十多年前的刻骨铭心,最后一次献给父亲。
悠扬的琴声响了,隔着生日蜡烛跃动的火苗,夏茉望见父亲干枯的眼眶中泛起了水波。就在那一瞬间,夏茉极不情愿地意识到,父亲老了。那个记忆中超人一样将小小的她扛在肩膀上的男人,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谢谢你,姑娘。我认得这旋律,我一定是在哪里听过。”静默地听完女儿的演奏,夏清泉沙哑着嗓子说。
“对极了,爸爸,你听过的,许莫离写的,你记得吗?”
“哦,对,许莫离......许莫离这家伙到哪里去了?”
“他去接萧叔叔来我们家,很快就会到了,爸爸。”
他很快就会到了,爸爸。
古珂紧攥着萧浮生的手,别开了视线。
在场的所有人都默然了,只有夏清泉独自微笑着,幸福和凄然的表情在那张苍老的脸上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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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夏茉所料的,搬回西五街并不能对夏清泉的病情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的情况越来越糟了,发展到后来每天只有两三个小时是清醒的。其他时间,他会喋喋不休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再或者,整日坐在轮椅里一言不发。夏茉开始还会提起过去的事情试图刺激他的记忆,可她发现这全是徒劳。曾经有几次她软弱地哭了,但她很快擦干泪水,她不能让父亲看见自己流泪。
“最近过得好吗,爸爸?”她一边在电脑上打着字,一边陪父亲聊天。
“很好。”夏清泉口齿不清地答道,艰难地转了转脑袋,“天气真暖和啊,姑娘。出太阳了,以前......我想不起来啦,大概北京不常是晴天的吧。可惜老许总不在,他会喜欢这样的天气的。不过幸好......他偶尔也会来看看我的。”
他偶尔也会来看看我的。
夏茉听了,心里狠狠一颤。他停下了手里的活,直视父亲的双眼。她缓缓地、缓缓地开口,仿佛说错一个字,父亲的灵魂都会随着安琪儿飘走:“爸爸,你爱过许莫离吗?”
“我......我爱......爱着。”他说。
不是“爱过”。
是“爱着”。
恍惚间看见夏清泉笑了。
已经有二十七年,夏清泉没有这样笑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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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二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鲜血飞溅的场景。
半夜,浅睡里隐约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她原先以为是窗外打雷了,但很快她意识到这声音来自父亲的卧室。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
一把推开房门,夏茉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夏清泉。
颈动脉被切开了,一刀毙命,鲜血溅在墙上,开出一朵相当灿烂的花。
红色的。
热闹以极,孤寂彻骨。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解剖刀,许莫离从前做实验常用的那一把。
与刀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字条,笔记歪歪扭扭,写着:对不起,宝贝。原谅我,原谅我做过的一切。
夏茉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她冷冷看了父亲的尸体一眼,机械地检查了生命体征,不慌不忙地报了警,语调平静。
警车来到时楼下明显骚乱起来了,有女人的尖叫声,还有人正大力拍着夏茉家的门。
在这一片喧哗混乱里,夏茉将父亲抬到床上,把双手叠放在胸前,又把许莫离的照片摆在他心脏的位置。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握紧了父亲仍残留着体温的手。
“替我向他问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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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IS A LONG GOODBYE.
SOMEBODY TELLS ME W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