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要前往普陀寺上香祈愿的游人，无不都是想要找空明大师替自己算一卦的。

可是毕竟是隐世高人，总归是有一番自个儿的规矩的，看的入眼的便会好好帮着算那一卦，且分文不取；看不入眼的，即使你态度多么诚恳，也不会多说半句。

楚佑宸自然是属于前一类人的，空明不只看他顺眼，更十分欣赏小伙子的脾性，楚佑宸便习惯了有空常来转转。

长久以往，便成了这普陀寺的常客，寺内上到空明大师，下到随手拎一个扫地的小僧无人不识宣昱帝。

空明还曾笑言，老衲寺内这一草一木，只怕都识得陛下了。

只是有一点，是楚佑宸所不能理解的——

据空明大师所说，他这儿还有另一位常客，可惜两人来的时间总是不巧，竟是没有一次叫他遇上过。

楚佑宸耗尽心思想让空明告诉自己那人的姓名，可奇怪的就是，大师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丝毫。

还记得有一回，他道了句，莫不是本无此人，大师您撰了来哄孤的？

结果空明大师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变了好几种颜色，甚是好看。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陛下，出家人不打诳语。”

然而楚佑宸那次失口的下场，便是一个月都未得踏进寺门一步。

“陛下您又来了。”楚佑宸刚翻身下马，拴好了马绳，便见一个小和尚快步跑来，口中道了一遍圣安。

“嗯，小师父有礼了，不知空明大师现下在何处？”

“住持午睡刚起，想来应在后堂礼佛。”小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转而道：“陛下您不如先到后堂稍候片刻？”

男子欣然应允。

楚佑宸一身玄衣便服，施施然来到后院，少年雄姿英飒，即便是布衣加身也掩不了男子眉宇间的风华，身旁还陪同着刚才那位小师父。

清明节刚过不久，佛寺后院的荼靡花已在人们不知不觉间悄然开放，在一片花丛之中，静静地摆了一套石桌椅。

桌上，还放了一坛美酒。

男子轻笑，心中已经明了，极不客气地径自坐到桌旁，替自己斟了一杯酒，细细品着。

这酒极为醇厚，其间暗暗夹杂着一些荼靡花的香气，沁人心脾，唇齿留香。

这是楚佑宸每次前来必定要从空明大师处拿取的东西，空明也习惯了，总是会替他备上一坛。

用楚佑宸的话来说，你们佛教中人不食肉饮酒，留着这么香醇的美酒也一无是处，倒不如给他。

忽的觉得身后似是有脚步声传来，楚佑宸忙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身一拱拳道：“见过空明大师。”

来的是一位老者，鬓已斑白，身披主持袈裟，手上还捏着一串佛珠，不停地转动着，正是空明：“陛下圣驾前来，老衲同着普陀寺上上下下的僧人们顿感蓬荜生辉啊。”

楚佑宸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住持肯让佑宸进寺，便是我的幸事了。”

说着，将空明大师请到石椅上坐下。

“说罢，今日找老衲又有何事啊？”空明笑着，让一旁的小和尚端了茶水来。

“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看您老人家吗？”楚佑宸笑得异常狡诈，猛地探过身子，空明大师的面前便在顷刻之间出现了一张放大的俊颜。

“不过……”男子的声音顿了顿。

“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不是？”

“你要问什么？”

“关于……我的记忆。”是了，这便是楚佑宸今日来此的目的。

“大师不必装傻充愣，您，定当知晓。”见空明眼神闪躲，楚佑宸笑笑，异常的笃定。

“陛下，何必如此执着于往事呢？”空明大师的眸中划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芒，“人生在世，硝烟迷离，任他往事清浊，又何苦为之彷徨？”

“看来，大师是不打算为佑宸解惑了。”楚佑宸并没有想象中的纠缠不止，反倒笑了几声。

“那么……”语调骤然一变，“老头子啊，帮我算一卦吧！”俨然一副地痞无赖的样子。

“要算什么？”

出乎意料的，空明大师这一次居然一口应承下来。

“姻缘。”

一杯佳酿猛然下肚，少年的回答毫不犹豫。

“怎么？陛下可是有了意中人？”老者一边笑着，一边着手准备卜卦的器具。

……楚佑宸思索后，果断道——

“没有！”

不知为何，楚佑宸就是下意识的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同叶向暝此时的关系。

空明并未说些什么，只是笑着将手中的签筒递了过去。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地抽出一支签子，自个儿看了一眼后又递回去。

一如他素日里的作风，毫不拖泥带水！

“此签何解？”

老者抚了一把胡须：“艮下离上之像，定能寻到此生心仪之人，神仙眷侣，羡煞世人。”

“那就借大师吉言。”楚佑宸勾了勾嘴角，笑到：“后院的荼靡该开了，孤去赏赏景，就不打扰大师了。”

说着，信步离开。

正巧未听见老者喃喃的叹息声——

“神仙眷侣，却是鸳鸯命薄……孽缘啊孽缘！”

看了眼手中的签子，老者眼中露出几分惋惜，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即便是孽缘，也是天定的姻缘！

签上只用丹砂书了七字：艮下离上火山旅——

若同一人卜卦，前后抽中此签之人，可谓天定姻缘，郎才女貌，一对神仙眷侣， 惹得世人羡艳， 然姻缘路上必艰辛劳苦， 不得善终。

正应了「虽然先笑，后有悲啼」的卦语。

若是当真郎才女貌也就罢了，可是——

他空明此生为人卜卦无数，这种卦签却也只见过两回，上一次，还是在两年前。

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也抽中了这签。

罢了罢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且看他们的造化罢！

那卦签上，红笔朱砂描绘出的七个字，异常的惹眼——

小小的一支竹签，却印刻上了两人的命运，将他们紧紧缠在了一起，缱绻了一生，也蹉跎了一世。

普陀寺。后院。

清明刚过不久，后院中的荼靡花却也开了个七七八八，红的、白的，交错在一起，甚是耀眼夺目，仿若一幅鲜艳的画卷。

楚佑宸就这么静静地站在花丛边上，静静的，就连风，也静了下来，在这个玄衣少年的面前，仿佛天地都失了颜色。

花事尽谢，荼靡独开，花开荼靡，末路相逢。

是末路，还是陌路？

他与他，他与他，终究是逃不过一生的宿命。

这荼靡的盛开，是为了何人哀凄，又是为了何人落泪？

“往事不可追，痴傻为哪般？”耳边似是复又响起空明的声音。

就如同一记重锤，向着少年的心头狠狠捶了一下，幡然醒悟！

一如空明所言，浮生往事不过黄粱梦醒，没有抓着不放的必要，珍惜眼前人，方才是当下之事！

孰重孰轻，楚佑宸心中已有了计较，不过是对是错，现下却是道不清的，只有届时方知。

他猛地睁开双眸，拔腿便走，健步如飞。

同空明大师告过别后，楚佑宸便照例提了一坛佳酿，骑着快马离去。

不管那四年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现在想与之共度一生的那人，唤作叶向暝！

可他却没有料到，这一个决定，将带来往后三个人的迷茫，三个人的一生蹉跎——

可即便他知道，又能如何？

这是命啊！是他们的天定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