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过那双似乎具有看穿一切谎言的洞察力的双眸。柳絮轻知道，他若没有九成的把握是不会问出这个问题的。

他是在试探，试探自己的真与假。

“奴婢是由二少夫人赎身并买回司马府的。”

柳絮轻将最重要的部分抹去，如此的说到。

“理由呢？”

一定有什么理由，否则王元姬不会如此大费周折，违反家规，败坏名节的往家里弄一个倡伎。

“这是第二个问题。”

柳絮轻以这样的回答结束了这个问题。

司马师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不错，这个女人，无从辩驳。司马师将手中枝丫一挥，就好像变戏法似的，棋子尽散，空留一片棋网。

还来？！

柳絮轻心中叫苦不迭。

这次，一定不能输了。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的骄傲也好，只是不能让他有机会问出那个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罢了。绝对不能输，然而——

按照以往的经验，自己与他下棋，虽说不会惨败，也是输多赢少。他是一个相当原则性的人，并不会因为对方是谁而故意让步。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曾嘟着嘴撒娇说不下了不下了，你都不让让人家！

那个时候的他却只是淡笑着说，全力以赴，是对对手的尊重。

他将自己看做了真正的对手。

想要赢他，自己必须全力以赴，可是——

全力以赴，则会暴露夏侯徽的棋路。

进退维谷。

“不专心，你会输。”

！

柳絮轻愕然的抬起眸子，他却只是凝神于棋盘之上。

似乎此刻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丫头身份的女人，而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敌方将领。面前也不是一盘枝丫画成的围棋，而是千军万马行军布阵。

对于任何一件微末的小事，只要他觉得应该，就会投入百分之百的精神。

这是他战无不胜的秘诀。

他是一个认真的男人。认真的男人最迷人，柳絮轻很早就发现了。

认真的男人，也最危险。

必须放下顾虑了，如果要赢他的话。

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觉悟是不行的，面对这样棘手的男人。

柳絮轻一旦想通了这一点，指尖就宛如新生了一般，落子变得更加行云流水。

从指尖划过的，不只是落子的枝丫，也有只属于两人的时间。

“我赢了！”

柳絮轻难以掩饰欢愉的心情，如释重负的轻叹了一声。最初想要赢他的理由已经不记得了，只能体会胜利后的欢喜。

这欢喜甚至让她有些忘形了，若不是对上他那神色不明的眸子，她几乎要将“夫君”两个字都叫出来了。

就像从前一样。

那是回不去的从前。

“你赢了。”

坦然的凝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应该是叫人琢磨不透的女人，在这一刻却又单纯明朗得像个孩子。

宠溺，一闪而逝。

“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片刻的失态后，柳絮轻怅然回到了真实。

原来此刻，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与他赌一个输赢的小丫头罢了。

一件事？

没有，并没有可以让他做的事情。

如果可以，柳絮轻想问他，有没有能够让时间倒转的魔法。

“回答我一个问题。”

柳絮轻这么说了，像他一样。

不若问一个问题，一个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的问题，但是，想从他的口中，亲耳听到。

“人生在世，于你，何为最重？”

褐色的瞳孔觑成了一条线。饶是司马师，也想不到眼前的女人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却也不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本以为她可能会借此窥探司马家的秘密，当然就算她此刻窥探了，他也会毫不隐瞒的如实回答。这不就是她的目的吗？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她想要窥探的却只是自己的秘密。

“天下。”

直言不讳。

冷酷无情。

柳絮轻一度死心的闭上了眼睛。

是了，这个答案，和自己心中的答案，完全吻合。

多么悲哀的，了解。

自己是如此的了解他。以自己的生命，去了解了他的无情。

人生在世匆匆百年。情如水月镜花，唯有天下，才是切实于掌中之物。

这就是他的真心。

这个答案，她可满意？

司马师再一次将棋子拂去。

比前两次都更加投入，两个人，对于彼此的窥探，更加的迫切和真挚了。

如果说前两盘只是投石问路，那么这一次，就是拼死搏杀。

千军万马，兵临城下，刀剑厮杀，血染天涯。

最后一颗棋子由司马师画定。

两人同时抬眸。

暗夜渐散，初明的晕黄在两人之间流转。相视的眸凝成一根看不见的线，最初的一缕东方之光将这根线染成了红色，将两人紧紧缠绕。

“和局。”

两个人都没有赢。

“你为黑子，我可以再许你问一个问题。”

这次司马师倒相当的大方。或者说，比起自己问她通通都可以由自己去证实的问题，司马师更想知道，这个女人，还能对自己问出怎样的问题。这个女人，究竟对自己抱有了怎样的好奇，还有，怎样的心思。

他想知道。

然而她却这么说了。

“奴婢并没有赢。奴婢也可以再许大公子一个问题。”

不想被他居高临下的“照顾”，她要站在与他同等的高度。

她也确实有能力，与他站在同等的高度。

沐浴着司马师略带讶然的目光，柳絮轻从窄袖中掏出一只丝帕递给司马师。

不用言语，就好像已经天长地久的两个人，司马师默契的了解到了她的意思的，将丝帕一分为二。

“如此，方显公平。”

司马师也表示赞同的点点头，用枝丫沾了清晨的露水，在丝帕上写下自己的疑问，然后在同一时间交给对方。

在同一时间将起开启。

——悔愧之事。

——你是谁。

直击心灵的问题让两人再一次默契的抬起了眸子，再一次凝结的直视着对方。

对方问出这种问题的目的，想要知道，想要知道对方更多，想要将其彻底赤裸的暴露在自己的面前。

代价是，自己也必须赤裸的暴露在对方面前。

是让人恐惧的代价。